和赵四哥的认识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 二十年前,在濮阳市,我乘坐一辆从中原油田总部到濮阳老城去的私人小巴。这样的小巴多由老城人经营,一旦听到外地口音或普通话的乘客,一定拿你开宰没商量。 车行至某站,上来一个背着孔雀翎的西南口音女人。显然,她是做这行小生意的外地人。听到她磕磕巴巴的西南普通话,瘦猴子一样的售票员窜下车,连拉带推把这个比他更瘦小的女人弄上了车。 小巴重新开动。买票时,本来一块钱的车票到了西南女人那里,变成了两块。女人马上嚷嚷:“讹人!讹人!明明一块,我整天从老城到总部、从总部到老城来回坐,都是一块嘛!” 猴子一样的售票员起初嬉皮笑脸,大概想糊弄过去。对于大多数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外地人,这样的办法屡试不爽。那西南女人死活不答应,要么退钱,要么她下车,看那架势,她压根儿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外乡人,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畏惧,并随时准备为了一块钱拼命。也难怪,当时,我这样的在当地号称高工资的油田教师,每月也不过六七十大毛,对于这个西南女人,一块钱也许是她一家人一天的生活费。 西南女人不停地嚷嚷着,而且声音和情绪越来越愤怒。瘦猴一样的售票员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睛,突然,这个虽然瘦小却终究也是男人的家伙梗着脖筋,冲西南女人吼叫:“你他娘的再不闭上你的叉嘴,老子搧你的脸!”小男人骂的那个字,是许多地方女人的骂人武器,很不好听,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这个猴子一样的小男人竟然把那个字挂在嘴上,并且威胁要搧一个女人的脸! 西南女人毫无惧色。一天的生活费让这个小女人勇敢得象男人中的英雄,她竟然冲到售票员座位旁边,抓着那个小男人,讨要被讹走的一块钱。 售票员火了,他尖削的、蒙了一层灰土一样的脸象霜打的紫茄子。他果然抡起猴爪一样的巴掌,生生地对着西南女人的脸掴去。西南女人毫不示弱,和他撕打起来。 肥胖的小巴司机熄了火,打开车门,从发动机盖上爬过来。他一把揪住西南女人的长发,象提溜一只小母鸡,把她从车上扔了下来。 西南女人“嗷”地一声嚎啕大哭。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死死地抓着车门,一边哭一边用乘客们听不明白的语言吵嚷着,根据声音的激烈腔调判断,那一定是她们那里骂人的方言。 猴子一样的售票员和猪一样的司机,一胖一瘦两个男人重又跑下车,一人抓着西南女人的手,一人抓着她的腿,把她从车旁拉开,然后,狠狠地扔到了地上。 西南女人已经眼泪鼻涕一把抓了,她的衣服上沾满了土,上衣衣襟也被扯开…… 这时,好汉出现了!我英雄的大哥挺身而出! 当然,那个时候,他还不是我的大哥,我也不认识他。我以及满车的男女乘客只是看到,一位高大结实、面膛赤黑的汉子从车上下来,大喝一声:“住手!两个爷们欺负一个外地小女子,不觉得丢人吗?” 那壮汉叉腰站立,身材高大威猛,就象电影里古代英雄侠士一样。英雄脸色庄重,威严地怒视一胖一瘦两个小痞子。真的,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了当年流行的武打电影《南拳王》里那个仗义救人的英雄南拳王,只是,这壮汉的脸膛宽厚,比电影里那个南拳王更威风,更象一个王者。 两地痞楞了一下,显然,他们被这汉子的一身凛然正气震慑住了。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象两条家狗一样一起围拢过来。那汉子一个稳稳的马步扎牢,众人眼里只见他的手臂闪电般一挥,口里一声低沉的“嘿”声,一胖一瘦两个家伙便鬼使神差地狠狠摔倒在马路上。汉子沉稳地站立,理了理衣襟,冷笑着傲然俯视两个痞子。 两人爬起来,脸色苍白,相互看了看对方,面面相觑。猴子一样的售票员从票兜里摸出两块钱,扔到西南女人脚下:“给你!不拉你了!” 那汉子冷峻地命令:“让她上车!”售票员和司机看看他,又看看西南女人:“好了,看在这个弟兄面子上,你上车吧。” 车到老城,那个汉子下了车,我本来还不到站点,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下了车。他在前边走着,我在后边跟着,很想上前和他攀谈攀谈;迟疑了片刻,还是走开了。走出几步远,我最终还是转过身,朝那汉子追求。 走到他跟前,我紧张得浑身冒汗,但就在我怯生生地抱拳打招呼的那一瞬间,突然感到身上热血沸腾,一股豪气让我浑身颤抖。那时,我也就十六七岁,刚刚从学校出来走到社会上。更主要的,那是我第一次象电影里的古代侠客一样使用抱拳这样古老的礼仪形式。那是1980年代初期,很少有人使用抱拳的方式打招呼的。 汉子楞了一下,随即微微笑了笑,显然,他认出我来了。他也抱拳回礼,嘴里一边说:“客气了,兄弟!” 谈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我说:“您真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英雄!小弟我很愿意结交您这样的大哥!” 他淡淡地说:“不值一提,人之常情。何必欺负一个女人,尤其是外地女人。” 我们两个又聊了几句,很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所谓英雄惜英雄呀!哈哈,我不是英雄,但我是一名英雄的崇拜者,更主要的是,我想成为一个象他那样的侠客。 我主动提出,要请英雄喝酒。我的工资当时在当地属于较高的,所以也就常常喜欢主动请人喝酒,觉得那样很侠义。 英雄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俩找了一家饭馆,要了一大盘牛肉、几个素菜、一瓶当地老白干,边吃边喝边聊。 大哥姓赵,家中排行老四,老城中有点名气,人称赵四哥。 赵四哥并非濮阳城老户儿,祖籍冀南,出身于著名的武术名家戳脚门。武术常讲“南拳北腿”,戳脚即是北腿代表拳种,被誉为“北腿之杰”,相传为好汉武松所传。武松在飞云浦为赃官恶人陷害,双手被拷而制歹人与死地,所用正是此种武功。后世武术俊杰发扬光大,遂成独树一帜的戳脚门。到了赵四哥先人那一代,戳脚武艺已趋成熟。赵四哥的先人曾是清末天理教起义的首领,聚众数万,杀贪官,宰恶霸,威震冀鲁豫和清廷京畿。后起义失败,赵四哥的先人遂避居冀鲁豫交界处,设拳馆授徒。 戳脚门技击特点动中有静,静中有动;静如山岳,动似闪电,与内功浑然一体。该派武术最鲜明的特色就是勇猛刚劲,攻势凌厉,主张硬攻直进,烈打猛冲,也就是硬碰硬。因此动作潇洒大方,灵活疾速,节奏鲜明,当然难度也极大,非一般的习武者可以习练。当年,修习过一年专业体育的我,就曾想习练戳脚武功,只是连一个最基本的鸳鸯脚都踢不出来,只得羞愧作罢。 奇怪的是,威震卫水两岸、冀鲁豫乃至京津的赵四哥的先辈武术名家们,到了赵四哥曾祖那一辈,却并未把武术作为一种职业,他们移居开州城,选择了铁匠这一吃力的行当谋生。 赵四哥说,他的先人之所以如此选择,是不愿意靠剥削生活。大凡武术世家,总招揽门徒无数。门徒既是学生,又是只管吃喝的长工,他们在学到了师傅的技击术的同时,更以廉价的劳动力为师傅们创造出了发家的财富。尤其让人不解的是,赵四哥的先辈一边习练武术技击,一边却只打制锹铲锄镰这些农耕工具,从不染指刀枪剑戟等杀伐的武器。问起因由,赵四哥起初吞吐,酒酣耳热时,终于道出先人的意图:在他曾祖、祖父辈的拳脚下,已经倒下了太多争强好胜的习武者。直到祖父咽气那一天,还有仇人后代前来寻仇。因此,祖父留给他父亲的最后一句话,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金盆洗手,远离武术,远离杀伐的利器。 早些年,农耕是农村的主要生产方式,赵家的生意如红炉中的炭火,他们出产的优质铁器远销卫水两岸、大河南北。 到了赵四哥这一辈,机械化已经初露端倪,再好的铁制农具也渐渐地没了市场。好在,赵四哥是一个不怕吃苦的汉子,他撂下铁匠的大铁锤,操起了宰羊刀,干起了屠户的营生。这样的杀伐屠戮人生虽然有违先人的初衷,但活着要紧呀! 那天,我和第一次谋面的赵四哥喝了足足一斤半白干。在此之前,不到二十岁的我,一个学生娃子,最多也就喝上半斤四两低度的当地玉液。从那次以后,我开始变得能喝,而且每喝必不醉不归,直到今天! 晚上,月光皎洁,赵四哥带我到了南门外的金水河滩,乘兴演练了我只在电影里领略过的戳脚绝技。只见高大威武的赵四哥时而白蛇吐信,时而青龙闹海;时而舞女倒提篮,时而左右九翻鸳鸯腿;前一招搏虎缚蛟,后一式白鹤亮翅;挺身拨云见日,马步霸王托塔……真个是:戳脚把门封,明暗要分清;文武开艺路,插花走底龙;三春兼九点,礼健八法通。直看得我眼花缭乱,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那次偶遇分别后,我蜗居油田一隅,整日忙于教书育人,和赵四哥的老城虽不足百里之遥,竟然一连五年未再谋面。彼时远不象今天这样通讯发达,别说手机,即便打个固定电话都不容易。 五年后,也就是十五年前,记不清为什么,我又去老城,也是乘坐了一辆个体小巴。买票的时候,我仅仅说了几句话,小巴司机突然停下车,兴奋地转过头来,对售票员说:“把这个兄弟的钱退给他!”定睛一看,哈哈,竟是我那整整五年不曾见面的赵四哥! 不过,那次我们并未深谈,赵四哥开着车,还要和售票员一起招呼乘客,是不方便说话的。到了下车的地方,赵四哥匆忙中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我手忙脚乱地也没记清楚,就那样匆匆而别…… 又过了将近十年,我辗转调到了市里的一家银行工作,这才有机会时常见到赵四哥,并不时地在一起小酌痛饮,两人越来越觉得投缘。 随着交往的频繁,我慢慢发现,赵四哥尽管身材魁梧,豪爽意气,而且出身武术世家,在濮阳老城也素有名气,但事实上,他和那些世面上的混家有很大的区别。区别在哪儿呢?我一时也搞不清楚,琢磨来琢磨去,好像觉得,大混家都是孬家,都是心理强硬到为了自家利益六亲不认的货色;赵四哥却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人,虽不便说成娘们一样,却也有妇人之仁的嫌疑。尤其是,他这个昂蔽大汉,表面嘻嘻哈哈,骨子里却喜欢较真儿,几乎有点一根筋、认死理儿。 吃惊地发现这些以后,说实话,我一直为赵四哥这个在喜欢在世面上走动的老城名人捏着一把汗。 有一次,我到老城办事,正在大街上走着,突然,一个壮汉骑着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从我身边飞过;然后,摩托车“嘎”地尖叫一声,栽倒在路边的花池里。那壮汉凌空飞出去一丈多远,摔倒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我和兴奋的众看客一起扎过去看热闹。壮汉躺倒在地上,脸上血肉模糊,象开了个酱菜铺子。我凑上前去仔细观看,尽管壮汉面目全非,我还是辨认出来:他是英雄的、一斤不倒的赵四哥! 我和几个赵四哥的熟人把他送到家里。赵四嫂子一边给赵四哥擦拭脸上身上的血污,一边向我们几个抱怨:宰羊不赚钱,跑车赔本,走单帮也不见他把钱挣到了哪里。越是这样越是喝!喝!喝!喝!喝成了这个龟孙样子! 我不知道怎样劝慰这个女人,听她的口气,在她眼里,赵四哥是一个徒有七尺之躯却什么也干不了的窝囊男人。我没说什么,只是把办事的一千块钱掏出来,硬塞给了这个开始抽泣的女人,然后无奈离开。 此后好几年,我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赵四哥,为什么?不知道!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迈过我的办公室和家门一步。其间,我也曾经向熟人打听过赵四哥的消息,有人说,他到外地打工了,也有的人说他到国外从事什么劳务输出了。 前几天,偶尔翻看本地报纸,在第一版不太显要的位置,再次得知了赵四哥的消息:他因组织本市三轮车夫在市政府门前静坐示威,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