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灵前就位,客—奠—嘞—!” 周固集这一片,死了人,葬礼称为“过事儿”。主持葬礼的主角,称作“喊丧的”。前来吊孝的宾客和喊桑的相互打躬作揖,然后肃穆站立灵棚前。“客—奠—嘞—”,悲戚戚、阴森森,前来吊孝的宾客,即便刚才还抱着走过场的心思,猛地听到这句惊心动魄的叫喊,爷们立马儿会不由自主地趴在灵前的苇席上,呜呜痛哭;娘们儿则快速蹲在苇席上,以白手巾遮面,哭得更痛,也更真。再看看孝子贤孙,围着棺材,以头抢地,“我嘞爹呀!”“我嘞娘啊!”“我嘞大爷呀!”“我嘞大娘呀!”男宾呜呜地哭,像刮风;女宾尖着嗓子哭,像唱歌。 哭个差不多了,会有执客走过去,做出劝丧的动作,轻轻拍拍吊孝的男女肩膀。宾客会意,继续呜呜两声,起身。喊丧的再喊:“孝子围灵叩谢!”孝子贤孙冲吊孝的叩头,吊孝的冲孝子贤孙打躬作揖,回转身,和喊桑的相互打躬作揖。 礼毕,唢呐喇叭锣鼓铙锸的哀乐伴奏中,鞭炮“噼里啪啦”地响,孝子贤孙们和下一批宾客一起哭的时候,前边的宾客已经落座,在当街临时搭起来的敞篷下,该吃吃该喝喝,还挺热闹。 直到五年前,周固集一片施行的都是这种传统吊唁礼节,几千年了,一直没换过新花样。丧事其实不是为死去的爹娘办的,是为了活人那张脸。为了自己这张脸,死人活着的时候,孝子贤孙可能舍不得花钱给他们买点好吃好喝;死了,就是东挪西借,也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哪家的丧事上冷冷清清,就说明他混得太糟了,以后更别想混出名堂。 王石头他爹死了。 石头是周固集南北街的乡亲,不过,初中没毕业,他就离开了周固集,一直在外边做大生意。具体做的啥生意,周固集的庄稼人还真搞不太清楚,有说是房地产开发,有说是军品制造,有说是医疗器材。反正是大生意,反正石头在郑州、安阳都有别墅,据说在北京也有好几套房子。 石头几年不回老家了,即便回家看看爹娘,也是小车来小车去,只听车响不见人影儿。这次奔丧回来,石头从模样、说话到动作、神态,都不大像周固集村民了,成了一个说一口“洋话儿”、神态和动作“洋气”的城市人。这样一个十足的城市人,自然对老家的丧葬礼数已经不大熟悉了。 石头和本家长辈、一群执客的商量丧事该咋办。石头他三叔说:“石头儿,你是咱王家多少辈里出来的最有本事的人,你爹这个事儿,咱不能办得让老少爷们儿说三道四,咱得办个样儿。像你爹这个岁数,活了八十多,丧事就是半喜半忧,古人称作喜丧。所以,咱更要办得风风光光。” 石头像电视上的领导一样,谁也不看,自顾自地慢慢点点头;然后,抬起头,深沉地问大伙儿:“咱家现在都是咋办的,咱就咋办。只是有一点,到时候,各级部门会来不少领导,咱既要办出规模,又不能太封建。办得太封建,和我这个省人大代表的身份不大相称,不能让人家就此说什么。现在,上级对这种事儿抓的很紧,咱要注意影响啊!” 顿了顿,石头接着说:“对啦,三叔,咱家现在都用什么喊桑的方式?还是老一套‘客奠了’?” 石头三叔说:“可不是嘞!多少年都是这个老路数,是从孔圣人那儿传来的,谁也不敢乱了路数。” 石头笑了笑,说:“这样吧,那种方式封建色彩太浓,咱不用那种老路数了,改成鞠躬礼吧,就像市里那样。” 三叔急忙摆摆手:“那恐怕不中吧?老辈儿的规矩,几千年了,一下子从咱这儿换法儿,合适不合适啊?恰当不恰当啊?” “有啥不合适的嘛,有啥不恰当的嘛,新陈代谢嘛!“石头微笑着拉长声音说,“大老爷们的,趴在灵棚前假哭,即便几千年了,你们见到的都是这个路数,不觉得咋着,谁不那么着还有人笑话,笑话你没长熟。在外边时间长了,西洋东洋的礼数都见过了,再仔细一想咱家这老套路,是不是有点可笑啊?多假气啊!我提个建议,从我这儿,哦,从俺爹这儿,改了吧!” 三叔和众执客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谁也不知道该咋说。停了一会儿,三叔说话了:“石头儿,是这样,我给咱周固集办过多少回丧事,一般说,外地来的贵宾才用鞠躬礼,比方说,前年建兴他娘那事儿,使鞠躬礼的不算少。可人家那都是市里来的建兴单位里的公家人儿,都是贵宾。你爹这事儿,依我看,你外边的高朋贵友用市里的鞠躬礼,咱乡里乡亲的,还是老式的磕头礼。” 其他执客的都点头:“嗯,嗯,三叔说得在理儿。鞠躬这种新式洋礼节,外边的贵宾用着顺理成章,要是咱庄稼人也那个法儿鞠躬,想想就别扭,狗鼻子里插葱一样。” 石头看看大伙儿,大手一挥:“一回生,二回熟,回儿多了就习惯了,习惯了就名正言顺了。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成了路。不管是外边来的贵宾,还是咱街坊,一律鞠躬礼。就这么定了!” 大本事人的决定没人敢再多嘴反对。石头又问:“咱这一片这些年都是谁喊丧?” “一般都是大根。” “是我,石头弟。” 大根站起来。石头急忙从桌子上拿起香烟,抽出一支,恭恭敬敬地递给大根:“辛苦了,大根兄。你喊丧最合适,当过民办教师,识文断字,嗓门又高又亮。”然后,石头巡视着众执客的,说:“可不敢小看喊丧的啊,一般人干不了,有头有脸有道行的人才有资格。” “那可不是嘞!随便哪个人都能喊丧啊?除了大根,其他人揽不了这个瓷器活儿。”三叔严肃地说。 “看让你们说的,喊个丧好像多出息似的。”大根这个喊丧的是市面儿上走动的人,在石头面前,被夸得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得意。 “大根兄,新式鞠躬礼喊过吧?” “喊过,回儿不多。咱村有在外边上班做生意的,他们家里过事儿,城里来的高朋贵友,一般都是新式鞠躬礼。” “那这样,大根兄,你当场喊喊试试,我听听。” “事儿还没开始办嘞,这就喊喊试试?” “试试吧,我听听,大伙儿也听听,等于练习。” 大根看看众人,清清嗓子,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咱这儿一般都是这么喊,‘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石头听了,呵呵笑笑,轻轻鼓掌,然后竖起大拇指,对大根说:“大根兄,嗓门洪亮,字正腔圆,不错,不错!”停了停,又说:“只是有一点,不能喊成‘二鞠躬’。二鞠躬,儿鞠躬,不大好听吧?要喊成‘再鞠躬’,再就是二嘛。哦,你当过老师,你知道。” 大根的脸红了,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竟然拍拍后脑勺,笑着说:“还真是,咋就没想起这个茬儿嘞?我再试试。” 大根又清清嗓子,喊:“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好,就是这个喊法儿!同时要记住,我父亲这会儿是秋天,贵宾一般都不戴帽子。以后,咱周固集都实行这个礼数了,要是冬天办丧事,有的贵宾可能戴帽子,你还得在‘一鞠躬’前加一个‘脱帽’,在‘礼毕’后加一个‘复帽’。这个法儿,‘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脱帽;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复帽;孝子围灵叩谢!’你再试试。” 大根笑着说:“喊了这几下,嗓子有点痒痒了,不是个清闲活儿呀!我再试试。‘孝子灵前就位。贵宾前来吊唁,行鞠躬礼;脱帽;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复帽;孝子围灵叩谢!’” “好得很!好得很!以后,你就照这个法子喊下去吧!”石头再次巡视众人一圈,说:“喊丧这个活儿,有学问啊,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干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有头有脸的人物才有这个资格。在古代,相当于祭司,可了不得!” 三叔和其他执客的一齐点头:“嗯,嗯,那可不是。不光喊丧的,就是执客的,也都是每个村里有点影响的人才有资格当。” 大根脸上更得意了。 突然,石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抽了一口烟,皱着眉头,对众人说:“还有个事儿。到时候来的不少贵宾都是有身份的,不能笼笼统统地喊成贵宾,要把人家突出出来,就像在各种场合一定要把领导突出出来一样。是不是这个法儿,喊丧的时候,在每位贵宾的前面加上职务,就像古代那样,加上官衔。你看古代官员出巡,前边一溜牌子,上边都写着官衔。比如,这个法儿,‘孝子灵前就位。郑州贵宾、省财政厅张厅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孝子灵前就位,北京贵宾、国家人事部李司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这个法儿,大伙儿看合适不合适?” 三叔抢先说:“咦,我看是中!中嘞很着嘞!要突出领导,不能埋没了领导的官衔。” 众值客的也纷纷点头:“中中中!就这个法儿吧!” 事儿说齐了,众人散去。 看看屋里只剩他们爷俩,三叔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对侄子说:“石头儿,三叔我得交代你一个事儿。不是三叔埋怨你,你平时在外边做大生意,红白喜事上不和街坊来往。你也知道,咱这儿讲究的是礼尚往来,街坊礼都是这回事儿。你爹的事儿上,光有外边来的贵宾,瞧着是风光,不过,没有街坊邻居捧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好像咱王家在村里混得不中,说不定有人说咱有了出息忘了本。” 石头笑笑,拍了拍他三叔的肩膀,说:“三叔,您老放心吧,侄子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我敢向您老人家保证,一定得让咱周固集五道街的老少爷们,乃至于三里五村在市面儿上走动的爷们儿,都来给俺爹吊孝。您侄儿有这个把握,让俺爹脸上有光,让咱王家的列祖列宗脸上有光。” “哎,石头儿啊,先别这么有把握。你可不敢小看咱这村里的庄稼汉,一个比一个认死理儿,就认个礼尚往来。你就是天皇老子,没给他家随过街坊礼,他肯定不会来给你随礼。这不都讲究的一个面子啊?” 石头嘿嘿笑笑,又一次拍拍三叔的肩膀:“三叔,您老就放心吧,侄子我有办法。” 丧事计划办七天。头三天,只接待外来贵宾;后四天,本地乡亲和家客,也就是石头家的近亲远亲拐弯亲戚们。 第一天,周固集南北大街上,周固集通往106国道的公路上,排满了前来吊唁的贵宾车辆,看车牌号,有本县的,有安阳、新乡、濮阳、开封等周边城市的,郑州的最多,还有好多北京牌照。 “孝子灵前就位。郑州贵宾、省财政厅张厅长前来吊唁,行鞠躬礼;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礼毕;孝子围灵叩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