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慧豆花饭店。 店外店内两对眼睛相互碰上,盯住,像磁铁吸上了…… 一会儿,差不多同时呼叫:“你!” “尤光。”店内女老板惊异:“飘了五湖四海,飘回来了。” “心慧。”店外男子点点头,问:“10年了,还没移窝?” 他俩是10年前同事,都在长江机械厂工作。男子,龚尤光,生产部主管;女人,李心慧,制图员。长江机械厂老板换人后,龚尤光出外创业;李心慧认为“远走不如近拿抓”仍在本市度日。他俩已45岁上下。 “进来坐,进来坐。”李心慧以女性特有的热情友善招呼:“哎哟哟……尤光,能见到你,今天肯定是好日子。” “我还没想到能见到你呢!”龚尤光也不无欣喜,说:“开起了饭馆。” “门外站着干吗?进来坐。”李心慧说:“坐下慢慢说。” 在龚尤光心目中,李心慧做制图员时貌美、文静;现多了几分端庄、成熟,热情的招呼绝不是虚情假意,便大大方方跨进店去找了个最里面的位子坐了下来。 李心慧拿出叙永花茶给龚尤光沏好,说:“尤光,你稍等。”转身离去。 一会儿切好一盘卤耳片端来,又提来一瓶高粱酒放上餐桌,说:“尤光回到咱江阳市我俩还是第一次见面。今儿算我为尤光接风。” “谢了,谢了。”龚尤光说:“还是家乡给人温暖。” “尤光,”李心慧坐下,给龚尤光斟上酒,问候道:“这10年好吗,在哪地方做事?” 龚尤光起身,拉上竹帘,再坐下,叹口气,说:“一言难尽,天下事,早先槽内无食猪拱猪,而今个个猪儿肥嘟嘟容得鸡来偷偷摸。我10年漂泊,一粒饭屎都没捡到。难啊,难啊,难,难难难,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李心慧说:“世事艰难是明摆着的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发了,我不分你二成;你有需要,我尽力相帮。” “唉,”龚尤光叹口气,说:“我哪会发哟?告你吧,我先到的是广东,帮的是一家乡镇企业。这家企业听我介绍是长江机械厂生产部主管,倒还欢迎,给我2000元/月工资——8、9年前算中高等工资了。我也凭你心慧编印的《长机厂自有产品图集汇编》干了一年多。后来这家乡镇企业像我们厂一样垮了。” “你就又拿《自有产品图集汇编》到别处干了?”李心慧笑笑说:“你知道我不会说你侵权的。” “不好干,不好干,”龚尤光说:“而今能吃香的都是数控产品。” “那你就偷盗拿摸了七、八年?”李心慧仍笑笑说:“偷盗拿摸都划分码头的,我们原厂职工刘四背个箱箱擦皮鞋因没拜码头都被打了。” “别乱说!”龚尤光说:“我一个生产部主管会去偷盗拿摸吗?” “哪你做什么呢?” “我先后在几家工厂帮工,遇到一个老乡,”龚尤光说:“叫我出25000元同他合办汽车修理铺。” “好事呀!”李心慧说:“我国的轿车已同美国一样多。” “可是,”龚尤光说:“我和我的老乡都被骗了。老乡也是别人推荐、承诺的项目,去拿门面时,推荐、承诺人让我们陪训、学习三个月,推销轿车节油50%的省油器,又说‘你俩发展下线,能赚1000万/月!’哪有那么好赚的钱!才知老板让我们搞的是传销!我是偷偷逃跑回来的。什么节油50%的省油器,假的!” “你看,”李心慧忽指对门,说:“那背擦皮鞋箱箱的,不是刘四?” 龚尤光起身,撩开竹帘一看,那瘦猴般个子,右肩背个擦皮鞋箱箱,手提小矮凳,左肩挂把藤椅的果真是原长江机械厂的小车工刘四,现恐怕已近30岁了。说:“我也碰见两三个原厂职工。怎么,都没干了?好好一个国营企业私有化,换了几任老板还是干不好!” “正常。”李心慧说:“洗牌,或叫吐故纳新。别怨天尤人。”又放开嗓门喊:“刘四,刘四——主管回来了。” “主管,管饭吗?”刘四横川马路从对面人行道跑跳跳过来。 “里面坐,”李心慧说:“帘子里面坐。陪陪主管。” “我都不好意思了。”刘四说。他的不好意思,是常在这吃碗豆花饭,李心慧都不收钱。 “今天要好意思。”李心慧说:“要大大方方地吃,高高兴兴地吃。我给龚主管接风。” 刘四听李心慧一个“我”字吐得格外的重,那就是不要自己买单了,便大方的撩开竹帘坐在龚尤光下手,并回头说:“李工,你也来坐嘛。” “要来。”李心慧说:“马上就来。” 李心慧舀了碗黄豆烧牛肉,端了个蒸烧白进帘子,三个老同事坐在了一桌。 “今天真高兴,”龚尤光说:“又老同事坐在了一起。” 李心慧说:“从今以后凡是老同事三两人在我这聚会,都免费。” “喂,刘四,听你李大姐说,”龚尤光问:“你同别人打架?不好。”他把“被人打”说成“打架”。男人被人打是丢面子的事;而“敢打架”的是“英雄”,不愧是主管,问话好听。 “哎呀,”刘四明白主管问话顾了自己的颜面,回答说:“一天在‘天立’社区门口,遇上了蒋门神,说我不该在那摆摊。没事没事。” “还说没事?”李心慧说:“脸都被打得肿成了泡粑!” “真没事。”刘四说:“我现在还不是一样干我的擦皮鞋。” “没事就好。”龚尤光关心的问:“后来怎么解决的?”意思是蒋门神赔付了多少医药费、歇业费、精神损失费? 刘四说:“我考虑分析,社区门口该社区主任管,我送给主任一条烟,以后在天立小区门口擦皮鞋就再没遇蒋门神了。” “你跟老子刘四,”龚尤光笑笑:“这就叫‘拜码头’,蒋门神是主任豢养的——你跟老子还是敬贡解决。” “是呀,后来我也这么想。”刘四说:“你跟老子龚主管,不把厂子卖了丢下大伙儿跑广东,我刘四也不会去擦皮鞋。” 龚尤光想想,说:“怎么说我丢下大伙儿?你们都拿国家的设备干私活,你刘四用厂里的床子车圆桌花瓶足,就被我抓了现场——也不怨国企都垮得差不多了,人人都在侵占国企;我一个放牛娃儿能卖牛?卖牛的都是国企的老板。” 李心慧说:“我说,刘四,还真别怨龚主管,卖牛的都是国企的老板工业局哟国资局哟什么的!依我说,你也别擦皮鞋了,你也是技工校毕业还是咱长机厂数一数二的车工尖子,就自己买台车床车什么小物件都可吃饭。一台二手车床只万把块钱,没钱,我借给你,好久有钱好久还。” “哎呀呀,干不得!”刘四说:“咱江阳市就曾有个万成忠买台车床车螺丝钉卖就被枪毙了!” “哎呀?”龚尤光说:“我也说哎呀,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老黄历,83年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时候。” 刘四说:“那你龚主管买台车床,我给你打工。只管饭都行。” “看来你刘四还是不识时务,”龚尤光说:“当今热门,不是买车床的事儿。” “哪你干啥?”刘四说:“我都跟着你干。” “容我想想,”龚尤光说:“我想好了通知你。” 李心慧说:“你慢慢去想。现在吃菜、喝酒。想得好,我也湊一份子。” “那你心慧,”龚尤光说:“也动动脑筋想想。” “对对对。”李心慧说:“大家想,刘四你也想。” 这天,三个同事在心慧豆花店久別重逢都非常快乐。分手时,李心慧说:“互相留下手机电话号码,以后常常互通信息,互相关照。” 刘四说:“我没手机。” 李心慧说:“手机,已普及到人手一机了,你还没手机?我现在用的是智能宽屏手机,有个原来的三星手机你拿去用,但得自己买卡。” 刘四,在长江机械厂做车工时见到龚尤光如同老鼠见到猫猫;见到李心慧李工时,那种敬重他人而自己压抑的心情如同头上顶了块巨石。今天好了,都是平般人,都是职业游浪者。真奇怪,在工厂时认为没有人管自己才好;而今见到李心慧、龚尤光感觉又有了组织、有了依靠,人啊喜欢群居。尤其是得到赠送手机,便视李心慧为姐姐,在街上看见什么人什么事都联想与李心慧有无关系、对李心慧有无好处? 今天,大街上逛了几趟。他把藤椅、凳子、擦皮鞋箱箱放到移动电话营业厅门口,进去买电话卡。嘿,才50元就能买到,这50元还是可用的电话费!他笑容满面地叫营业厅小姐给他装进手机。这第一个手机电话拨给谁呢?他心目中只有李心慧,便拨给了李心慧。 “李工,”刘四在电话里对李心慧说:“真打通了,你真接到了?” “刘四,有啥事,到我豆花饭店里来说。”李心慧说。 “没事,我就试试李工送给我的手机。祝李工豆花饭生意好。” “没事打啥子电话?”李心慧说:“……噢,我找你有事,你来。” 刘四听李心慧找自己有事,带上全套行头奔向心慧豆花饭店受命。到了心慧豆花店门口,又见李心慧正忙着,只好放下行头,犹豫。 “喂,擦皮鞋的,”一个大爷问刘四:“擦双皮鞋多少钱?” “1块5。”刘四嘴里回说,眼睛还在瞧李心慧。 大爷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刘四不得不给大爷擦起皮鞋来。 又一个小姐问刘四:“擦我足上的靴子多少钱?” “10块。”刘四没抬头,只瞥了一眼小姐的靴子。 “10块!涨价了?”小姐迟疑:“也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