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我们的童年,确实是一群饥饿的孩子。肚子的饥饿让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美食王国的国民又发明了许多菜式:榆钱饭、槐叶窝头、清蒸观音土、生吃黑煤球……。而脑子的饥饿可以把一个孩子变成白痴或者书痴。我就是那个年代一个饿出来的书痴。 在语文课上小和尚念经一般念了领袖语录之后,在历史课上奇怪了那么多农民起义之后,在政治课上将上个学期赞扬过的大好形势又批判了一遍之后,我们走在放学的路上,滚铁环、抽陀螺、用弹弓打麻雀、手忙脚乱而脑袋空空,一路晕回家去。日复一日,我们在最需要精神养料的岁月里,像无土栽培的植物、清水中抽条的豆芽、纯洁得苍白,空虚得通透。全中国的同龄人,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彼此肚子里几行可怜的文字,像土匪的暗语一样流通着。 内心的生活停在街角,街角的租书摊。因为饥饿而更灵敏的嗅觉让我发现了这个地方,我苍白的童年唯一花花绿绿的所在。连环画,巴掌大小一本,每页上图下文,时称“小人书”,大约纯文字的书是“大人书”。摊主为防“孔乙己,”将图书用铁丝绑在长方形的木板上,一板绑两本。普通图书一分钱一本,两分钱一板,《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唐》等则价格翻倍,看完一套几十本常常要许多分钱。图书不能带走,看客围聚摊旁,坐小板凳或铺一张报纸席地而坐,大人小孩济济一地。这里比学校幸福,是我放学后隐秘的欢乐之地。那时候,城市平民孩子的口袋里是没有零花钱的。拥有一分钱,而且是每天拥有,是巨大的幸福。我父母都是一般工人,家里子女多,那有钱让你拿去看娃娃书,要想看书就得靠自己挣钱。当搬运工,卖冰棒,割牛草卖,做得最多的就是在嘉陵江边筛鹅卵石。 人到少年,家无藏书,是真正的穷人家的孩子。我的中学时代,有两本藏书的同学就是精神贵族和明星,而我就是追星族,嗅到一点书的味道,必然软磨硬泡得手方罢。在那个禁书的年代。稍微正常一点的书籍都是“毒草”,借书成为一种地下活动。是比早恋还要隐秘的事。要瞒着家长和老师。而读书的效率,要像间谍交换情报一样快捷。许多书只能课上翻阅。现借现还,阔气点的允许带回家过夜。如果有好书来不及细看,我的办法是连夜抄下来。在我中学时代连夜抄过好几本书,现记得最清楚的是《孙子兵法》。我同学的一个远房哥哥在部队,不知怎么回家探亲带回一本《孙子兵法》书,我一晚末眠把它抄完。还有一本是《钢笔行书字贴》,我也是用了两天时间,用透明纸蒙住拓了下来,现在这个草本我还保存着。 不知是越被禁锢的东西诱惑越大,还是书的魔力太大,为了弄到书,我还铤而走险过一次。 记得有一天,学校操场上,堆放着红卫兵“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从“黑五类”家抄来的各类旧书,所谓的“大毒草”。其中有令我心尖颤动的中外名著!怎奈有民兵荷枪实弹地来回走动,守卫森严,若偷书被逮,难拶炮打火烧”挨批斗的厄运。我真恨不能变只小鸟,飞进去叼出一本书来! 傍晚开始点火烧书。这时,天黑人散,大伙儿回家吃晚饭。恼人的是,现场仍留下一个民兵盯在那儿。眼瞅着,火堆飞起漫天的红蠓儿,转瞬间就变成黑蝶儿无情坠落,我如同烈火焚心。正当我决意孤注一掷时,那个民兵突然钻进了茅房。真是天赐良机!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射入,迅疾将火堆旁一本火舌还没舔到的《苦菜花》救出,翻墙而逃。因为太过慌张,我栽了个嘴啃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班上一位同学的书包里有本令我垂涎已久的《林海雪原》。正当我苦于拉不下“老脸”开口,整个人被折磨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之际,一天上课,却突然发现这本书竞神奇地出现在我书包里!顿时,我感动得泪流满面。当天放学回家,就迫不及待地把我那本火中救出的《苦菜花》借给了他。书为“媒”,我们成了一生一世的好兄弟。 一位 说:“幸福不是当时的享受,而是过后的回味。”是的,现在想来,回味那禁书的年代,依然是那么真切可触,回味无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