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巴焦的李旺平平淡淡地生活了四十二个年头,他还想就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了。如果不是一次意外的旅行,他的一生,可能真的会如他所愿,波澜不惊。 李旺的父母亲都是县丝厂的工人,父亲早已因病去世,母亲健在,六十八岁,身体还硬朗。
当初,父母亲都是从农村出来的,没有什么远大抱负,他们只有李旺这么一个孩子,把李旺弄进丝厂接他们的班是最大的梦想,其次是在县上有个自己的房子。
李旺二十岁那年,他们的第一个愿望实现;过了几年,公家给他们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第二个愿望也实现了。
本来,实现了他们最迫切的两个愿望,此生足矣了,但他们很快发现李旺转眼已经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在小县城是大龄青年,典型的晚婚了。李旺的婚姻问题窜上心头后,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有点棘手:李旺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别说女孩,男孩子他也不怎么相处。靠李旺本人,估计没戏,他们只好四处活动,找各色媒人,但两年后,仍无进展。正在苦脑时,有个新进丝厂的女孩却主动接近他们,很快与他俩混熟,并经常找借口到家里玩。他们一打听,人家女孩还是县城的,父亲在水泥厂上班,母亲在菜市场卖菜。
李旺对姑娘的出现没表现出热情,但也不抵触。
半年后,李旺与叫王树琼的姑娘结婚。婚后,两人谈不上恩爱,但和睦相处,像老一辈人一样平淡渡日,后来生育一女,取名李晓香。
为了跟上社会经济发展的步伐,县丝厂进行公司化经营,取名点锦有限责任公司,虽然规模上没什么扩大,人员也没什么变动,但经营上有了明显的改进,李旺不仅在福利待遇上有大幅提高,还获得一次难得的外出旅游的机会。
李旺在工作上勤勤恳恳,在家里任劳任怨,在社会生活中谨小慎微,没有朋友,更没有仇人。这次外出旅游的名额有限,竞争激烈,很多人都使出了十八般武艺,李旺的入选出人意料,但却没人反对,不仅没人反对,为此还平息了很多人的怨气。
李旺并不想去旅行,他曾在老婆王树琼面前流露过转让名额的想法,却被老婆一顿臭骂,便听了老婆的话,去九寨沟旅游。
李旺跟着别人亦步亦趋,着实受了很多罪,三天后,终于踏上回家的旅途,他松了口气。
公司包了旅游公司的一辆大客车。大客车特意在成都停留一天,好让大家购物。李旺本没想过要购物,既然公司要求大家购物,那就买点东西吧。抱着这样无所谓的心态,他去了荷花池。
在荷花池,他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突然有点激动,好像心尖上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冰凉,而后温热。这么多年了,没给母亲、媳妇和女儿买过什么东西,想到母亲为自己的事情东奔西跑的远去的身影,想到十多年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老婆,想到从不伸手向自己要任何东西的懂事的女儿,他的眼眶潮湿了。他恨自己,恨自己平时对亲人的关心不够,恨自己没能耐使家人过上好日子,甚至恨自己不会喝点小酒,借酒流露感情……
李旺给母亲、老婆和女儿都买了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他感到很温暖。出来只几天时间,但从没出过远门的他很想亲人,这可能是这次旅游给他的最大感受。
第二天一早出发前,李旺破天荒地借公用电话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马上从成都出发,估计晚上到家。
车到市里,李旺突然想到老婆交待自己在市一医院买药的事来,便下车,让客车先走,自己买药后搭班车回去。
王树琼的弟弟有哮喘病,吃了很多药没效果,后经人介绍,在市一医院买了几盒中药,效果出奇的好,便长期吃这种药。由于这种药是市一医院自己配制的,限于本院使用,只能在市一医院买。李旺出门时,老婆特意多拿了几百块钱,叫李旺买几盒药。
李旺到市一医院,已是下午四点多,他不知道在哪儿买,又不习惯问别人,到处转悠,最后买到时,已五点多。他急忙到汽车站,却被告知回县的最后一班车已经走了。没办法,李旺只好住一宿。现在是自己花钱,他要找最便宜的旅店,又在市里转了大半天,终于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找到一间二十元的旅店。吃了碗面条,回到店里,已是晚上七点多。他到服务台打了个电话回家,没人接,打老婆的手机,一直在通话中,他悻悻地回房间躺下,很快便鼾声如雷。
李旺今晚睡得和平时一样死,连梦也没做一个,同事们坐的那辆车却出事了。六时许,突然下起暴雨,客车行至离县城十多公里的地方时,因驾驶员视线不好,又怕泥石流冲断公路,把车开得飞快,一不小心,就从悬崖上飞了下去,很快被金沙江吞没。县委县政府在第一时间组织公安、交通、消防各部门到达现场,但因没有设备,又在狂风暴雨中,救援工作毫无进展,几乎可以肯定,车上的人已全部遇难!
李旺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他第二天一早便搭上班车往家赶,车里只有五六名剩客,分散地坐着。李旺坐在最后一排,他虽然昨晚睡眠很足,坐上车后,还是想睡,便垂着头打盹。大家先都各自歪着,谁也不说话。大约两个小时后,班车在路边停下,让大家方便。方便回来,就有个人说昨晚出事了,一辆载着老丝厂员工的大客车翻进了金沙江。话题一出,大家便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其中有个自称是消息特别灵通的,还说县委县政府为了安抚死者家属,昨晚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直接介入赔偿事宜,已决定按同一标准对死者家属进行赔偿,每名死者赔五十万。
李旺乍一听客车出事,头脑蓦地一片空白,之后断断续续地听到些议论。他想说自己就是老丝厂员工,本来应该坐在那辆车上,为了让家里人放心,借个电话打回家。但他不善于与人打交道,下不了决心向谁说、给谁借,犹豫着。等他下了决心时,他又想:我刚才一听说客车出事时就该激动地站起来,现在都好半天了才说,别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我是在骗他们,或者认为我对同事的死无动于衷?!
李旺没了勇气,没了勇气向别人说明自己的身份后,他便怕别人发现自己,认出自己。他虽然没见过车上的任何人,但别人不一定不认识自己。他拿了件外衣把自己的头蒙上,假装睡觉。
由于公路有很多地方被泥石流冲毁,到处都在紧急抢修,班车在晚上八时许才到县上。
下车后,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李旺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躲避着路灯。
李旺家住在最北边的平房内,再过去是一片空地,空地过去是围墙。由于要在空地上修个厕所,围墙便被拆了。李旺不想立刻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便想从被拆的围墙处进去。
当他走到那个豁口处时,发现空地上有许多人,没有悲戚声,却充满了火药味。
黑暗中的空地被一层细密的雨帘笼罩着,从各个窗口逸出的灯光映出模糊的人影。
空地上的人分坐在两边。有两个人在争吵,李旺知道,一个是自己的媳妇,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两个女人的声音都很尖利。李旺听得出母亲和媳妇的声音,但这种尖利刺耳的争吵却很陌生。
“那就打官司!”一个说。
“打就打,谁怕谁!”另一个说。
一个青年跳着说了句什么,另一边跳出几个人来,似乎要打架,被其他人拦住。
有个人,似乎是李旺的舅舅,说大家都是为了李晓香好,李晓香是一边的女儿,另一边的孙女,大人有多少仇恨,都不好转嫁到李晓香身上。于是,争吵又转化为协商。心平气和地协商一阵,又叫骂起来……
李旺心如刀割,精神恍惚。
他想,自己的死原来这么无足轻重!
他想冲进去,把俩边的人都骂个狗血淋头。又想,自己冲进去,会让两边的人多么失望!以后还怎么相处?!
李旺离开了那个地方,无目的地走进一片桑林。他突然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哇地哭出声来,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他在桑林里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条沟边,顺着沟沿往下走,不知不觉走到公路上。
这时,他平静了许多。
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并无多少乐趣,干脆死了算了!想到这儿,他又想到五十万块钱。如果给自己五十万,恐怕自己也会高兴吧!现在,自己的收入一年也就近两万块钱,五十万,不吃不喝也要挣二十多年!
他心里舒服了一些。如果自己回去,宣告了到手的五十万元转眼烟灭,这对一辈子没见过成扎的万元钱的母亲和媳妇,会是多大的失望!或许,这之后,他李旺就是他们的仇人了!
死吧,既然死亡比活着好。
李旺向大客车出事的方向大踏步地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