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末，天云山石窟摩崖壁画修复工程进入了关键阶段，当中英联合文物修复小组终于将全部壁画临摹、扫描、存档之后，由青年壁画家吴晓风带领的绘画团队却遇到了难题，他们不敢修补历代残缺造像的眼睛！

　　五年前，当天云山石窟首次被考古界发现的时候，就有人断言，这个千年石窟的壁画面积之大、气势之宏、画法之精，其艺术价值决不在莫高窟壁画之下！为此，由国家文物局牵头，省文物局和英国民间“维斯特文化基金”合作，双方共同组成了修复小组。吴晓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有丰富的壁画修复经验，是小组的核心技术力量，但正是这个省考古研究所的专家在几天前叫了停工！

　　这天，中方组长徐大华刚从省里开会回来就找到吴晓风，焦急地问：“听说你们停工了？到底怎么了？人家乔伊娜小姐可打电话回来问了啊！”乔伊娜是维斯特基金的首席执行官，也是这次的英方组长，这时她刚好回英国处理一些事务去了。吴晓风当时正和几个队员在67号石窟，听了组长的询问，他只是朝墙上指。石窟墙上有灯光，徐大华看到那些残缺的壁画现在都已经被修补得非常完整，文物修复讲究“以旧补旧”，那些新旧画痕都风格统一地融合在一起，连身为文物专家的徐大华也找不出破绽，他正在疑惑，突然发现有的佛像眼睛被纸蒙着，连忙问怎么回事。

　　“因为他们在哭！”吴当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徐大华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叫人把蒙在佛眼上的纸揭开，就着灯光细细打量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问题。吴晓风又说：“我们把灯关掉你再看看。”

　　灯关了之后，石窟外的阳光投射进来，给壁画蒙上了一层或明或暗的神秘色彩，石窟中共7尊壁画造像，有两尊的佛眼部位本来就是完好的，徐大华只见那两双佛眼半开半合，虽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也能感觉到那眼神里透出的慈悲和宽宏，让人看了心中一片安详，但吴晓风他们修补的五双佛眼，在光影之中却显得十分忧郁，越看越觉得像在哭！徐大华呆住了，喃喃地说：“难道，当真佛法无边？”

　　“佛法本来无边！”，突然，在他们背后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吴晓风他们回头一看，认得是石窟旁天觉寺的长老云门法师。这时只见云门法师双手合十，口宣佛号，在壁画前站立了良久，才说：“画人画虎难画骨，画佛画眼难画心！你们不能画心，怎么画眼？难怪我佛会哭！”

　　吴晓风听到这话，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到云门法师面前：“请问大师，画心怎么画？”

　　“欲将画心，先要参心！”云门大师的话就像佛家的机锋，听得徐大华他们云里雾里的，但吴晓风却像被电击了一样，呆在了那里。云门大师走后，他来到最大的12号石窟，这里是整个石窟壁画的精华，有十几尊大型摩崖造像，只不过，有6尊佛像壁画早在清代就被西方人野蛮地切割走了，墙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黑窟窿！吴晓风坐在一幅保存最完好的壁画前，呆呆地凝视着上面的佛像。

　　徐大华还在担心那些画上去了的佛眼，吴晓风叫他不必担心，说67号石窟只是试画，用的是他配的一种可以洗掉的颜料，叫徐大华不要来打搅他，等他参透了佛心再说。那以后，吴晓风就一直在佛像前坐着，像参禅一样。而徐大华在英方乔伊娜小姐的劝说下，又请来了好几个壁画界的专家，然而，无论谁来画，在洞窟里的光线下，古人画的佛眼就是佛眼，而他们画的还是在哭，大家只能惊叹于古人对光影和图案的精确把握，谁也不敢画了！

　　两个月后，吴晓风从12号石窟里走了出来！这段时间里，他几乎吃住都在里面，人也消瘦了很多，大家问起他，他只是淡淡地说：“佛心我没参透，但我参透了自己的心！”深邃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佛家才有的安详！他拿起画笔，信步走进一间石窟，也不开灯，借着那昏暗光线直接就画佛眼！片刻之后，人们发现虽然那尊佛像的衣履残缺不堪，但她开眼了！那佛眼中透出来的自信和睿智、慈悲与怜悯，令得大家久久不敢出声，耳中只听得跟来的云门大师等僧人们念着声声佛号！

　　吴晓风成功了！他独自承担了天云山石窟中残损佛眼的修复，超俗的绘画技巧令组里的中外专家全赞叹不已！特别是维斯特文化基金的乔伊娜，对他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修复工程全部完工后，乔伊娜向中方提出，想请吴晓风去帮助修复英国一座教堂里的圣母像壁画，徐大华组长经请示上级，本着中外文化和技术交流的精神，同意了她的请求。

　　出国以后，西方华丽的壁画艺术令吴晓风大为赞叹，在修复圣母像的那段时间里，乔伊娜小姐的温柔美丽、善解人意也给吴晓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天，圣母像终于修复好了，乔伊娜邀请吴晓风到她那栋具有浓郁异国风情的豪华别墅去，说要给他看看“最美”的东西。

　　吴晓风不知道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姐又在搞什么名堂，直到他走进了乔伊娜那间有专人值守的恒温收藏室，才知道“最美”的东西是什么！那庞大的收藏室里，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国文物，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6块巨石，那上面居然是中国的壁画！而且就是天云山12号石窟中，那6尊被人盗割走的摩崖壁画造像！

　　看着目瞪口呆、如痴如醉的吴晓风，乔伊娜咯咯骄笑着：“很奇怪它们怎么在我手上吧？这都是我爷爷当年随英法联军去中国的时候带回来的。不过很可惜，你看，在当年的运输途中，很多地方都被刮破了。”

　　吴晓风急切地问道：“你能把它们还给我的国家吗？”他脑中一直反复出现着天云山石窟中那6个空空的黑窟窿。

　　“哈哈哈哈，你别忘了，我是商人啊！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人能够修复这些壁画，所以我就先投资去试试修复天云山石窟。现在有了你，我就能修复好它们去参加拍卖了，出价最高的人才能得到这石窟中最大，最精美的壁画造像！”

　　“你怎么知道我会帮你修复它们？”

　　乔伊娜的手像蛇一样缠上了吴晓风的脖子：“你帮了我，我给你拍卖所得的百分之十！而且还有一件赠品哦，那就是我！你不回中国去了，好吗？”

　　吴晓风沉默了半响，轻轻推开了乔伊娜，说：“你让我先想想。”

　　他知道，自从天云山石窟壁画修复好对外开放之后，中外各界的反响都十分强烈，已经有国际买家在打听那6块被盗割壁画的下落了，网上曾有人开出了6千万美金的高价，条件是必须品相完好！所以一旦这些壁画修复好了，拍卖的价格将是天价！单这样一来，这些中国的艺术瑰宝很可能将再次流入国外资金雄厚的私人收藏者手中，它们再不能回故乡了！

　　吴晓风很犹豫，他对钱倒没兴趣，而且乔伊娜的“商业思维”也让这个学者很厌恶，她完全继承了她那当过英法联军的爷爷的贪婪！但毕竟乔伊娜资助过中国的文物修复，而且对自己一直还不错，他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终于，在苦苦思考一周之后，他同意了乔伊娜的请求，答应修复这些流失海外多年的国宝！

　　一个月后，伦敦苏富比春季拍卖会拉开了帷幕，在这次拍卖会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6尊中国天云山石窟摩崖壁画造像！吴晓风作为世界知名的壁画专家，也受苏富比拍卖行的邀请进入了拍卖现场。那天，在拍卖会上，当6尊佛像上的薄纱被拍卖师揭开之后，在场的人们全都被震撼得几乎快窒息了，那是怎样精美超俗的佛像啊！不说别的，只需看看那一双双微闭的佛眼，就能感到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慰藉，和那旷世的空灵！

　　开始拍卖前，主办方特意邀请吴晓风上台去做一番演讲。但看起来他却有点心不在焉，匆匆讲了几句就下去了，只是最后提请主办方把现场灯光关掉大部分，说这样可以让人们领略领略这些佛像在阴暗石窟里的韵味。

　　谁知当灯关掉之后，现场的人们却发出了阵阵不满的嘘声！怎么回事？原来，那些佛像在这时却一个个露出了悲伤、愤怒、悔恨和忧愁的神情！立时就有精明的收藏家和代理人叫嚷了起来：“假的，你们的东西是假的，东方的佛像绝对不会是这种表情的！”“退票！你们这些骗子！”

　　主办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为了拍卖行的信誉他们不能中断拍卖，于是，在大多数人放弃的情况下，一位东方人以竞标的底价一千万英镑，把6尊佛像全部拍走了，吴晓风看见了，那人就是来自中国的文物专家，徐大华！

　　事后，乔伊娜报了警，吴晓风被英国警方带走了。在法庭上，律师出示了很多证据，证明是因为吴晓风修复的原因，致使乔伊娜的6幅壁画只拍出了底价，但因为毕竟是一次拍卖，谁也不能肯定拍卖品能卖到什么价位，而且吴晓风并没收取任何报酬，仅仅是应邀友情帮忙，加上中国大使馆的斡旋，最后法庭只是判令吴晓风今后不得在英国接揽任何壁画修复业务！

　　两个月后，吴晓风回到祖国，他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天云山，在那座让他魂牵梦绕的石窟里，他看到那6尊佛像已经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上，他在英国“修复”上去的油彩都已被洗净。陪他来的徐大华长嘘了一口气，说：“我代表祖国和人民再次谢谢你，要不是那天你提前打电话告知我真相，看到那样的佛像，我也不敢买啊！我可不敢乱扔国家的外汇，哈哈！”

　　那天，当吴晓风在石窟中完成了那几尊佛像的最后修复工作之后，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些离家一百多年的佛，现在终于回家了，向世人淡定地微笑着。看着那些完美的图案，吴晓风有时候真怀疑是不是自己画的，他知道，他其实只是在画心，画自己的心！

　　身后传来一片掌声，吴晓风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石窟里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走在前面的云门法师！大家捧着一块匾向吴晓风走来，匾上写着三个大字：

　　中国心！

　　首发《上海故事》09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