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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那十六只小鸡

时间:2009-12-18 13:49来源:读者·乡土人文 作者:刘强盛 点击:
  我把调动通知永远放到箱底,连夜去了罗伍日惹家。不久,我又被任命为骑骡沟小学的校长。后来,罗伍日惹破天荒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县民族中学。几年后,他又成了骑骡沟第一个“走出大山看世界”的大学生。

  朋友给我讲了一个不是故事的故事。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何况是一个小伙子当了小学教师,并且是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当小学教师。按照流行的说法,找个老婆都难。那年,我18岁,正是爱做梦的年龄。师范学校毕业,按照“上山锻炼三年才能下山”的规定,我被分到骑骡沟小学——一所离县城八十多里、离乡上十多里的偏远贫穷的彝族乡村小学。


  闷睡了三天,我还是上路了。汽车在螺蛳壳般崎岖盘旋的山路上颠簸了七八个小时,终于到了乡政府门口。乡政府在场(集市)中央。那“场”其实就是一条柏油路,每逢单日,彝族老乡就在公路两边交易。那天逢双,街上格外冷清,除了几条闲逛的野狗,几乎看不到人。听说我是骑骡沟小学新来的老师,乡政府的同志热情地为我指了路。


  那路,正如鲁迅所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牛马和人共同踩出来的。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零星地抛着些牲畜的粪蛋。越往前走,树越浓密,越看不到太阳。我突然觉得“雄壮”、“辽阔”、“曲径通幽”只该出现在浪漫文人的笔下,不该在现实生活中。歇了三五次,总算听到鸡鸣犬吠之声。山回路转,终于看到不远处山势较缓的地方稀疏地点缀着十几间茅屋。边上那间大得多,旁边竖着根松木旗杆,褪色的红旗在黛青色大山的衬托下,格外显眼,想必就是学校了。


  进了村子,路平了许多,宽了许多。路边的“老木苏”(彝语“同志”)好奇地打量着我。他们衣着破旧,眼里却流露出淳朴和善意。无需指路,就到了学校。那学校,其实就是三间并连着的土房,最大的是教室,紧挨着的是教师宿舍(隔成三小间),依偎在边上插了根竹筒做烟囱的,是厨房。那土房按当地的传统方式建成:用两块宽一尺左右的模板夹住,中间填上和匀的黄泥,再用木杵夯实。待底层晾干后,再往上夯。墙并不平整,依稀可见模板的印迹。屋檐下用铁丝悬着一个没底的瓷盆做上下课敲的钟。旗杆在教室前,几个学生在不大的空地上,用木板做成的球拍击打一只玉米芯上插几根鸡毛的“羽毛球”。我想,如果在这里拍部电影,一定比《凤凰琴》还感人。很难见到生人的彝家孩子用畏惧、好奇、渴望交织的眼光注视着新“马莫”(彝语“老师”)。全校的教职工也闻讯赶来,其实,就三个人 ——朱校长、罗木伍呷(代课教师)、朱校长的妻子张婶(兼职炊事员)。朱校长说,我们早就盼你来了,孩子们早就盼新马莫来了。然后把我领到宿舍:房子不宽,屋角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矮桌,四壁裱上旧报纸,墙上开了扇比书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后两样是朱校长和罗木伍呷没有的。校长说,你就“暂时”住这里吧。后来我才明白,分到这里来的许多老师,嫌条件太艰苦,“暂时”呆一两年都走了。


  学校安排我教五个年级的语文兼音乐、美术(以前从未开课)。学生不多,就16个,最大的17岁,最小的9岁,分属五个年级。上课时非本年级的退到后边去做作业。我的歌不好听,孩子们却将《小儿郎》、《小燕子》唱得豪气冲天;我的画不好看,孩子们却学着画满地上墙头;我的课很不投入,孩子们却听得有滋有味。毕竟我学历最高,而且是惟一的师范毕业生。


  上午10点上课,下午2点放学,倒也轻松。课余,我就到山顶去看浮云,听泉声,然后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催父亲想办法把自己调出去。父亲先是安慰,催急了,就说什么时候亲自来看看再说。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月假(彝族地区部分学生离校远,一个月放一星期的假)过后,班上的学生罗伍日惹没有来,说是家里太穷,读不起书了。我很着急,因为罗伍日惹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极有希望实现该校学生升初中零的突破,我也非常希望借此能将自己调下山。我找了个学生带路去家访。罗伍日惹家在对面山上的林子里,看上去不远,有时还能看见林中的人活动。下山入沟,出沟上山,我们晌午才到目的地。这里只有几户人家。进了竖四横二斜一七块木板钉成的裂得像饥饿的嘴巴的门,我发现又矮又黑的屋子里,三分之二的地方摆满农具、炊具、卧具,几头小猪正拱着侧卧在角落里的一头母猪“哼哼唧唧”地吃奶。我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滚落下来。罗伍日惹的父母对我的到来很诧异,也很感动,用衣袖将松木板凳擦了又擦。我曾想好了一番读书的大道理,临了却只说出一句话:“让孩子去读书吧。”罗伍日惹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的褡裢里填了一大锅烟丝“吧嗒吧嗒”吸起来,他母亲则在一旁不停地擦眼泪。罗伍日惹和两个妹妹怯怯地躲在母亲的身后。过了一会儿,他父亲把母亲叫到墙角低语了一阵,他母亲出去了,院子里就传来鸡的“扑腾”声。他父亲说:“马莫是好人,我们一定想办法让孩子读书,今天吃过饭再走。”


  饭很快就端上来了。没有米饭,代之的是半筲箕煮土豆(这是彝家的主要粮食),菜是彝家特色的芫荽炖老母鸡,鸡很老且瘦,配上芫根菜和木姜子(一种野生香料),却别有一番风味。主人陪在桌边,很少吃,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孩子们眼里透出饥色,却不吃鸡肉,拣了个土豆啃起来。吃过饭,他父亲送我出门,一个劲地说,对不起马莫,对不起马莫,明天一定把孩子送来。(我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后来罗木伍呷告诉我,按彝家的风俗,招待尊贵的客人,要宰杀四只脚的牲畜,如猪、羊、牛,体形越大越隆重。)出门时,我看见门板后面用木炭写满了汉字和一些阿拉伯数字,显然是罗伍日惹用来教妹妹们的,有几个字特别粗大:“我要走出大山看世界。”刹那间,我的心像是被铁锤猛击了一下,隐隐作痛。


  第二天,罗伍日惹来了,扛了一小袋土豆,还有十六个鸡蛋。我把鸡蛋放在纸箱里,以备招待贵客。


  半个月后,父亲果然来学校看我。进门边拍打裤脚上的泥灰,边抱怨这鬼地方太远。客人是大家的,张婶忙着张罗晚饭,朱校长拿出放了一年的白酒,罗木伍呷有一块彝族火烧肉,我记起那些鸡蛋,拿了出来。谁知张婶刚敲开鸡蛋,臭气立即弥漫了整个屋子。原来,里面有一个已成形的小鸡。罗木伍呷解释说,彝家的鸡散养在山上,母鸡边生蛋,边孵窝,等主人捡到鸡蛋时,最先生的蛋已经孵化了。可是,连续敲开另外15个鸡蛋,里面都有小鸡。大家都很扫兴,父亲只是喝闷酒,不久就醉了。第二天一早,父亲要回去了,父亲对我说,这鬼地方真没办法呆,回去找熟人跑跑关系调动。


  又过了几个月,新学期刚开学,父亲来信告诉我,调动的事已跑好了,我就扳着手指计算归期。不久,果然来了调动通知。朱校长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收拾行李—— 像我这样来了又走的已经是第六个了。孩子们知道我要调走,都很留恋——毕竟既能上课、又能唱能画的老师并不多见。就在离校的前一天,我发现近来思想稳定成绩大幅度上升的罗伍日惹又没有来,据说他不读书了。尽管我要走了,我还是决定去动员一下——像罗伍日惹这样能走出大山看世界的学生,中途辍学太可惜了。山里的路走过一次未必记得,我又找上次的那个学生带路。那学生说:“不用去了,罗伍日惹不会来。”“为什么?”“您是罗伍日惹最喜欢的马莫。上次您去家访,他们一家很感激您,把惟一的正在孵蛋的老母鸡都杀了,后来又把那些蛋送给了您。现在您要走了,他肯定不会来了。”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十六个鸡蛋里都有死小鸡。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仿佛能看见那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和那十六只可怜的小鸡。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不,准确地说是被那只老母鸡和那十六只小鸡震撼了!


  我把调动通知永远放到箱底,连夜去了罗伍日惹家。不久,我又被任命为骑骡沟小学的校长。后来,罗伍日惹破天荒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县民族中学。几年后,他又成了骑骡沟第一个“走出大山看世界”的大学生。


  听完这个故事,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末了,我问:“20年来,你就没有想过要调下山吗?”“想过,但我不能走。”“为什么?”“为了那十六只小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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