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昔在两岁的时候被医生宣布为痴呆儿。我和妻子坐在医生对面，脸上顿时没有了任何表情。我知道我们这一生的幸福已被押在了黑暗的牢狱里，看不到一丝的光亮。而昔昔，却流着涎水，无动于衷地在桌子上爬来爬去。

　　在得知昔昔是痴呆儿之前，我的家庭是非常幸福的。我常常自豪地对别人说，看看我的女儿，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没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亲亲她的小脸蛋。她的脸粉粉的，白里透红，如雨后的夏荷一样，亲一下，是奶香，就象刚出炉的面包那样温软。啊，那时候，那时候，我想起那个时候，我还曾经爱过的这个小孩。

　　两岁以后，昔昔与同龄孩子的差距就暴露的明显了。她说话迟，且又慢又结巴。走路也不稳，力气却奇大，“啪”的一巴掌莫名其妙地就迎面打过来。

　　她四岁时我送她去幼儿园，好说歹说，花了两倍的钱人家才愿意收。可昔昔只上了一个月句辍学了，原因是我与老师闹翻了。那天，昔昔被一群小朋友捉弄，忽然犯了疯劲，她打小朋友，还咬人，撕人，局面一团糟。老师把她锁起来，通知我去带她走。

　　我赶到的时候，昔昔已经不闹了，泪与鼻涕都干了，哭累了的脸上沾满了灰。幼小的昔昔就这样孤单地被锁在小屋里，看她的样子已经等我很久了。她看到我，像忽然看到了救星一样，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我倾诉：“打我，打我。”我被这个女儿烦透了。我不敢看老师，怕看到她那怨气十足的眼。我一低头，突然发现昔昔是被捆起来的，她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泪水。

　　我愤怒了，我对老师说，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锁这么小的孩子，还捆着她？园长赶来了，一个劲向我赔礼道歉。我怒火平息之后，推着自行车默默地离开了，我知道她们也不容易。

　　我给昔昔买根棒棒糖，她马上就高兴地噢噢叫起来，毕竟是痴儿，立刻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自行车后坐里，把脸贴在我的后背，对于她而言，这一刻就是天堂。

　　可是对于我而言，昔昔就是地狱。

　　昔昔不能上学，我妻子只好放弃了工作在家里带她。昔昔好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有什么不正常，她画画的时候，令所有人吃惊，她比正常孩子学得都快，都专心。她还善于把碎纸片拼成漂亮的画面，创意连大人也意想不到。但稍有不慎画完的画就被她点燃了，家里因此失了几次火，瓶瓶罐罐被她摔碎自是常事，而且大小便随处拉，不分床上床下。我们很少放她出去，仅仅在家里，她就无数次被烫到、电到、烧到……走路要人拉着，否则就向前冲，拿什么也不稳，嘴里呀咿有声。我实在是怕回家，也怕客人到我家。

　　每看她一眼，就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甚至有时候我们希望她生病，生病就不治了，让她自生自灭，但她的身体居然好得很。我有时暗暗希望她突发意外，死于什么车祸啊水灾什么的，一了百了，痛一场就过去了。上苍为什么要判我这样的无期徒刑呢？

　　终于有一天，我带着昔昔来到上海一家医院，那天阳光特别好，我们坐在医院草坪上，我说：“昔昔，来，爸爸给你换上新衣服。”已是秋天了，只需要穿一件毛衣，可是我却把包里的衣服都给她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毛衣，然后再穿上外套。我说：“昔昔，你不要脱这些衣服，热了也不要脱，过几天天会冷的，爸爸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没有人为你添衣服了，你知道吗？”昔昔傻笑着看着我，唉，你能听懂个什么呢？

　　我握住她白白嫩嫩的小手，深深的埋下我的头，亲吻了她一下，然后扭头走了。

　　我坐在火车站许久，握着车票，我迈不开去检票口的脚步。离开我，昔昔会哭吗？会冷吗？会热吗？会饿吗？会怕吗？我决定再去看她一眼再走。

　　我又折回医院，已经不知道她在哪儿了，我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廊上，这时我听到两个女人的议论声：昨天又有一个小孩扔在这儿了，还以为扔这儿能看病，其实医院根本不拿孩子当人待，听说许多小孩看看不行了，器官就被移植了，挖眼睛的挖眼睛，肝啊肾啊都给切了卖钱。余下的就用药水泡着给医学院的学生做实验。

　　我听到这里，头皮一阵发麻。我发疯似的往病房里跑，昔昔，昔昔还在吗？想到昔昔那憨憨的可爱的样子，现在她的眼还在吗？肝还在吗？肾还在吗？还是躺在冰冷的福尔马林药水里？我奔跑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声地呼喊着昔昔。世界忽然在那个时候没有声音了，非常地安静，天上的云，树影和人的脸在我的面前旋转，黄昏好象在那个时刻来临了。

　　到我清醒的时候，昔昔就蹲在我的旁边，她用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嘴角流出口水，可是还是在嘴里喊着：“爸爸，爸爸。”我真不懂一个傻子的内心，她那么愚钝，什么都不知道，可是对我的感情却和任何一个正常的的孩子没有一点区别。

　　我决定带她回家，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在买好车票的时候，我想我是干什么来的，我怎么动摇了呢？我来来去去在干些什么呢？昔昔在我脚下玩耍，我出神地盯着她看，她这么愚钝，她哪能知道我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呢？我已经看见了，火车站的候车室有着一些乞丐，有的是精神病，有的是残疾人。我知道都是背后有人组织起来的，他们去乞讨，组织者收保护费……

　　我又一次动摇了，在火车快离站的那一刻，我头也不回地冲进汹涌的人群，火车，长啸而去。

　　我坐在火车上，浑身的虚汗。我的大脑里有八面大鼓在击打，心脏像打锣一样地狂跳。我强迫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我，坐在这里，周围这么多人，一切显得这么平静，有谁能想到，这里坐着一个人，一个龌龊的人，刚刚就在火车站里，抛下了他五岁的女儿，而那个痴傻的孩子，在十分钟之前，还把她认为最好吃的点心塞到她父亲的嘴里呢！

　　我把她带到了这个世界，我又把她给抛在了这个世界，我无情的走了，把生死存亡、哀伤悲痛都扔给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对面的父亲正在给他的女儿剥一个香蕉，女儿还在闹，母亲呵斥着孩子，多么感人的画面啊！我站起身，来到洗手间，头向火车猛烈地撞击，火车报我以巨大的轰轰隆隆声，在臭气烘烘的洗手间里，我不禁哀哀痛哭，我感到我的污秽，我灵魂里的污秽比这个洗手间更脏！

　　妻子看到我回来了，什么都没有问我，她看了看我，我慢慢地蹲下，抱头痛哭。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我扔掉的是我的女儿啊！是我两千个日夜相伴的女儿啊！我的妻子走过来，抱着我的头，夫妻俩蹲在院子里抱头痛哭。

　　家里宁静了，不再有个孩子放火了，不再有个孩子闹人了，不再有个孩子拖着涎水出现在客人面前了，不再有个孩子四处捣乱了，不再会有家具电器损坏了，不再，不再，不再……再也不会有一个孩子那么信任地把她的手钩在我的脖子上，再也不会有个孩子拿着棒棒糖把她的小脸贴在我的后背上了，再也不会有个手脚捆绑脏兮兮的小孩瞪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对我说，打我打我了。

　　家里如此地安静，安静的可怕，像古墓一样。昔昔走了，带走了这个家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颜色所有的感觉，我们行尸走肉般呆在家里，鼻孔里还喘着气。昔昔走了，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呢？干净了，整洁了，却如此地空洞。我以为弃掉昔昔我会幸福，我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我想昔昔，想她，可怕地想她。

　　我二度到了上海。四处寻找昔昔，每天拿着大照片站在各种公众场所，把复印的传单到处发、贴，派出所，街道办事处我都去过了。

　　18天，整整１８天后，派出所在一个收留流浪儿童的的地方找到了又黑又瘦的昔昔。

　　当我看到昔昔的时候，我不敢想象在这２１天里，女儿怎样度过了这一生中最黑暗最绝望的日子。昔昔看到我，不过来，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哭，只是哭，只是哭，不说话，我们父女俩相互望着，抽泣着，哽咽着，很久不能说一句话。２１天，短短的２１天，昔昔好象长大了十岁，她竟完全以成人的目光那样看我，这是一个弱智儿成熟的目光。我不敢直视她，她的智力缺陷，但她的感情和所有正常的孩子是一样的啊！

　　我走到昔昔的面前，蹲下来抱住她，抱住这个又脏又傻又心酸的小孩。昔昔举起她那大力的巴掌向我的脸上打去，一下，两下，三下……一边打一边哭，我扑通一下跪倒了，跪在我女儿的面前，泪水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打了我之后，又一下扑入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同时又捶打着我的胸膛，用尖利的刺心入肺的稚嫩声音喊：“爸爸，爸爸啊！”

　　我的心碎了，痛得碎了，痛得像一片片羽毛那样飘散着碎了，在她以这样的方式原谅我的时候。都说她憨，她的智商低，可是情商一点也不低啊！原来她和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渴望爱渴望肯定，渴望接近渴望尊重，害怕拒绝害怕孤单，害怕冷漠害怕被无情地抛弃啊！

　　我所有的精神防线在那一刻全部崩溃了，就像决堤的河水那样。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也不会离开我的女儿了，无论我是病着痛着苦着，无论世界上发生了海啸地震战争，无论无论无论无论……我都会站在我女儿的身后，给她温暖给她食物给她关爱给她安全，永远永远不会独自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