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家探望老母,恰遇老邻居李叔来看望我母亲。屈指算来我们爷俩竟一别三十多年,他已耄耋之年,可两眼还是炯炯有神,让人惊叹。
那年大地震,他是我们胡同里少数几位被上帝眷顾,竟毫发无损抛到院子中的人。别人救起一家老小,便急匆匆逃到高地,怕水库决口大水淹来。而李叔救出砸伤腰椎的妻子,义无反顾,挨门挨户扒出废墟中的街坊,让人敬佩。可也有人背地里撇嘴,说一个右派分子抓住机会还不表现表现?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一切都让人不可思议,大恩不言谢也就罢了,还要给人家添堵。真乃小人当道世风日下。我是地震一个星期后从省城赶到家的,李叔已经陪李婶到沈阳医院住院治疗,我们爷俩错过了见面的机会。我那时是报社的通讯员,熬了几个通宵写了一篇通讯稿《大灾面前见真情》,歌颂了李叔舍己抢救邻居的感人事迹。报社一调查,我李叔竟是右派,哪里还能见报。
我和李叔有师生之谊。李叔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所以对我们小孩异常喜爱。我儿时受外公熏陶,伴着棋盘和棋子长大。三岁便学会玩象棋的规则,五岁已身经百战,小有功力。夏天我们胡同口的棋摊儿,除了李叔少有我的对手。李叔见我小小年纪颇有功力便经常指点,时间久了我叫他老师。他竟倾其技教与我。
李叔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可便宜了儿时的我。他不但教我弹琴,还教我画画、写字。小小年纪我便背起画夹随李叔到街上写生,神气!我的国画和毛笔字的功底全靠那时打下的基础。
文革来临,我十六岁。革命小将哪能不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破四旧抄家我冲在前;打倒牛鬼蛇神我更是不遗余力。李叔成了我们红卫兵的专政对象,我亲自给他糊了一个足有六尺的高帽,牵他游街。上书,反党大右派李云翔罪该万死。
李叔并没把我押他游街的事放在心上,悄悄对我母亲讲,世道如此,不要怪孩子。
后来我知错,去找李叔,请求他原谅我的莽撞。他爽朗一笑说,孩子,要不是你护着我,恐怕早被他们打折了腿。给我糊的高帽足有六尺,真乃“凌霄”也。一上街便折断了,是你故意的吧,戴着半截高帽我轻松了许多。
他字凌霄。我无言以对,喊了一声老师,含泪鞠躬退出。
哪里想到我们造反派“八·三一”兵团竟站错了队,被勒令解散。我心灰意冷。被人当抢使一回便弃置倒也罢了,反而要拿来顶罪,真让人想不通。遂在家中逍遥。
闲暇无事我便装点自己的小屋,取名“清照雅室”。有从学校生物室搬来的盆花、盆景、鱼缸、上水石,看着中堂缺幅字,便去求李叔。见我求的是李清照的五言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叔坚决不肯写,我无奈,只得回来自己写了一幅。写完一瞧,颇有李叔的神韵。心下窃喜。原来我李叔是书法家协会的成员,着名的书法家,自被打成右派后,再不肯送人一个字。我找来一节橡皮,刻了一个冒牌的“凌霄”章,在落款“润明贤侄嘱书”下面落印。挂在中堂一瞧,还真有点味道。心想,如果能以假乱真,我的书法便“青出于蓝”,而成了大家,颇美!
李叔谈起当年我向他求李清照的《乌江》绝句,面现愧色说,惭愧、惭愧!当年我戴着“右派”帽子,岂敢蠢动。他呷了一口茶,指着我的鼻子笑道,哪里想到你小子竟把我的图章偷去盖在你冒牌的条幅上,害得我当时有嘴难辨,吃罪不浅。
我哈哈大笑,说,李叔,我是用橡皮刻了个假的!
不可能!你小子竟能刻得丝毫不差?李叔哪里肯信。
我有儿时你刻完图章后印在白纸上的红印,当时看着鲜红漂亮便留了下来。把它贴在橡皮上一丝不苟刻下便罢。哈哈……
李叔哭笑不得,摆了摆手说,我已到了古稀之年,趁着还算硬朗,给你写几幅?
我急忙给李叔行礼,说,李叔,如今怕是千金难求您老一个字了。
送走李叔回来,母亲说,你李叔经常打听你的情况。听说你到省城工作后,写了几本书,很高兴,说,这小子有出息!没白叫我老师。
正月初十刚过,突然传来李叔逝世的消息,我急去吊唁。
李婶拿出李叔已写好的条幅,我翻遍,竟没李清照那首《乌江》,急问。
李婶告诉我,在中学任校长的侄子昨天看到后说,这一幅太不吉利,不要送人,就撤下了。
我急忙解释,四十年前我就已求过他老人家,可他那时不敢写。
哎呦,此幅已在灵前烧了!
现在挂于我客厅的是李叔写的一横幅,六个苍劲大字——“功过自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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