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半头,天已黑得有一会儿了,还是出奇地热。 春花坐当院里地上吃两个红芋干子面锅巴子喝碗馍锅水,碗也懒得朝灶屋里送,对她三哥说:“傻子,过来。”等傻子嘴里嚼着馍走过来,春花把手里的破扇子朝他手里一递,说:“傻子,咱俩扇扇子,一替一千下子,可好?你先给我扇。”傻子听了,半天才齉着鼻子说个“好”字。接过扇子,站春花面前,俩手使劲扇了起来,春花数着。
春花娘坐吸鞋上,光脚垫另一只脚上,一个馍没吃完,见春花又在捉弄傻子,笑着说:“傻子,你别给她扇,等你扇够一千下子,都下半夜了,谁还给你扇?”
傻子听他娘这一说,赶紧把手里的扇子朝地下一撂,说:“我不给你扇了,你坏。”
春花拾起扇子扇着,得意地说:“唉,你不给咱扇就算,反正咱也凉快恁长远了。”
春花娘把最后一口馍塞嘴里,又端起馍锅水咕嘟咕嘟几口喝完,吵春花:“小春花,你还光搁这坐着?上屋里看你大吃完没,把碗都收收,赶紧给他熬药去。”春花脸嘟噜多长,嘴里咕叽着:“啥活都叫我干,咋不叫俺哥熬药?灶屋里热得跟啥样。”说着,噔噔噔走到里间屋里床边上,黑影里,见她大靠床头上,问:“你吃完没?”半天,才听床上哆哆嗦嗦说:“吃完了,你给我盛点茶喝吧,我嗓子干得不得了。”春花说:“喝啥茶?夜里还得人把你弄起来解手。”说完,转身出来,把各人脸面前的碗底子攉地上,摞一摞子,端灶屋里放锅台里边,连馍带馍笊头子放锅里,盖上箔子,又到锅门口,把药罐子架上,抓把柴火,对灯引着火,开始给她大熬药。
原来,春花家连她爹孩娘和三个哥,六口人。从春花记事起,就没见她大下过床,整天吃过洋药吃煎药,一天到晚咳个不停,听说是啥肺痨,不长不短地就用药陪着。她娘一一在到晚忙完地里忙家里,还得侍候她大。这二年,春花也管干干轻活了,她娘也侍候够了,有时候叫春花熬药送饭,扶她大下来解手啥的。那春花一个妮子家,也不免妨脏嫌丑不愿干,她娘吵着说着,有时候也帮着干点。春花的大哥叫吴春林,都二十六七了,还没说着媳妇。原来也有几家提亲的,对方一打听,家里住着三间破草房屋里啥也没有还不说,还有一个长年吃药卧床的老爹,吓得连面都不敢见。那春林除了生产队的活还磨磨洋工,家里啥事都不问,闲着时,不是在家睡觉就是上外边跟人玩,还整天摔摔打打地给他娘脸子看,他大那屋里,他连瞧都不瞧。两老人自觉对不住儿子,只能忍气吞声。老二吴春信,也有二十三四了,见他哥娶不上媳妇,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看看他哥,想想自己,也就跟他哥学得一样一样地,只有一样,他哥一人在西间屋里铺一个床,他呆能跟傻子一个床睡当门。老三是啥都不想,一天到晚吃饱了等饿,叫他干活他就干,叫他睡觉他才睡,春花娘常说:“明儿个要是能享上福,就只有享这傻儿的福了。”
屋里窄狭,显着闷热闷热地,加上心里更闷,老大老二,从打麦场起,就不在家睡了,一直到割罢豆子,处边不管睡了,才挪屋里来。这不,才把碗朝地上一放,也不知道朝灶屋里送,哥儿俩就一人拉一条破席,上场里去了,傻子也跟后边。
春花熬好药,倒碗里,她娘上东间屋里点着灯,叫她大喝了药,又赶紧把灯吹灭,娘儿俩上当院里凉快。
院子四周不是野棵棵子就是树,还有墙堵着,权梢子连动都不动,扇子呼拉的也都是热风。春花见她娘精着肚子找盆舀水洗身上,抬腿就朝外走,她也上庄头上凉快去。
朝外走着,仰头看着天,瓦块云跟随鱼鳞样,月亮雪白雪白的,里边树啥的看得清清楚楚。记得小时候,坐她娘腿上,听她娘讲,月亮里边有棵大树,你看那树枝子伸多远,树底下的王母娘娘,在那里捣药。春花还问:“她住哪?她咋不吃饭?”她娘说:“她咋是个不吃饭,不捣药的时候不就吃饭了吗。月宫里啥都有,就跟皇宫样。”春花又问:“她吃啥呢?”她娘说:“那是神仙,要啥有啥,想咱啥就吃啥,天天吃肉呢。”想想那大肥肉,还是过年时吃过一块。春花咽了口唾沫,朝前走着,那月亮也跟着她来到庄头上,才觉得有一阵阵的小风。
庄东头场里横七竖八睡着大男人们,热得睡不着,都在听吴春洪讲故事。今天讲的是老掉牙的崇祯皇帝梦见八哥对他叫出了“有、友、由”,天明找算命的一算,说那有是月亮被盖住了,友是反字出头了,有了反贼,由是崇祯帝上不挨天下不挨地吊死在景山。
春花站场边站一会儿,天也阴凉了下来,才转身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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