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家里能有一辆拖拉机是很风光的事情。麦熟时节,大多人家赶着牛车、马车劳神费力地往打麦场运送麦捆儿,老牛、老马拖着石磙慢悠悠地碾场,从天亮轧到天黑,把人累得晕头转向。全村仅有两三辆拖拉机,像是披盔戴甲的天神。只见那家伙嘟嘟的在麦田飞奔,在打麦场上拽着石磙快捷旋转,一顿饭的功夫儿把黄灿灿的麦粒儿碾轧出来,麦香到处飘荡。那时候父亲三十多岁,常年的劳作锻造了健壮强劲的体魄,力量像是激流似的在筋脉中奔涌。他在打麦场上扬着皮鞭、赶着老马碾场,坐在树荫下歇息时望着不远处的拖拉机满脸歆羡的神情。“明年我要买辆拖拉机!”他掷下豪言壮语,然后起身拉起老马的缰绳。 “咱们穷得叮当响,你凭啥买!”母亲嘴角露出一丝讪笑。 “我就凭这身力气,麦收后我就去镇上作劳工。” 次年父亲如愿开上了拖拉机,家里那匹瘦瘪的老马衰老不堪,被卖到了邻村。拖拉机驮着他在麦田狂跑,笑容撒满他的脸庞。在笑容背后,隐藏着披星戴月、流血流汗的辛劳。 从那儿以后,拖拉机成为我家的大力士,拉货、碾场、犁地、灌溉等苦力活儿全仰仗着它,走亲戚、赶大集也离不开它。干完家里的农活儿,父亲又开着拖拉机帮亲戚家犁地、种麦。 四季轮转,三十年的光阴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儿便逝去。夕阳西下,我从城市回来和父亲在院子里闲坐。时间像是筛子,过滤掉人世尘滓,留下干净透彻的记忆。父亲望着老成一堆废铁的拖拉机燃起荣耀的记忆。 “记得拖拉机来咱家那一年,我年轻力壮,谁都比不过我,如今大半截身体已经埋入黄土,它老了,我也老了。从前每年我开着它拉着一车西瓜往城里十多趟,它的车轮几乎碾过咱们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这三十多年来,我和它也在进行一场长征……” 晚霞涂在父亲花白的头顶。我望着他,记忆深处的老马的形象与眼前的父亲好像重叠在一起。时间像是熔炉,溶冶世事万物,熔化掉健壮与美丽,留下闪闪发光的往事。 我的目光凝注在角落里那辆拖拉机上,它身上的红色油漆剥落殆尽,长出一层黄色铁锈。轮胎几乎磨平,座椅残破,车灯已毁掉一个,成了独眼龙,仿佛伏在余辉中喘息。 “爸爸,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学开拖拉机,至今也没学会。”我随口说。 “来,我开上它带你去超市买瓶白酒,顺便也教教你。”父亲说着起身,突然他枯黄的手拍着脑袋,“我真忘了,一年多没开它,一个前轮之前扎了钉,泄气了。现在用不上它,就懒得补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