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小农,是个打工者,他的一生很简单,很平凡。
他从18岁开始跟随二伯到县工程队打工养家,到今年已经有30多年了。小时我基本很少见他,除了逢年过节难得的几次相聚。他给我的印象是少言多行,直到那年我高中毕业随他在运城打工,我才发现,父亲竟是个多话的人。
早上6点钟,父亲喊大伙吃饭,我们便拿着碗筷到食堂打饭,蹲在墙根开始简单的早餐。工地上热乎的混白菜经常是他们的主食,大伙围成一圈,边吃边谈。老李说,天天白菜白菜,都不想吃了。父亲指着路边卖油条豆腐脑的摊子说,那不让你吃啊,你还是舍不得那两块钱,大伙嘿嘿地跟着笑闹起哄。老李说,那也没见你带着你这宝贝大学生(我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去吃啊。父亲自豪而又颇带忧虑地说,可不是,这小子上大学哪年不得个万儿八千的。不过,我看得开,将来他毕业出来,找份好工作,不像我们这般苦,也算我的辛苦钱不白费。从6点半开始,父亲砌墙我搬砖,小王负责铲灰,另有一大工老杜在对面砌墙。父亲不停地和老杜说着工程上的事和道道听途说来的趣闻闲话,小王也时不时插话打岔,我陌生地观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地父亲,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别在那儿傻站着,太阳那么晒,搬够砖坐在墙根不晒,父亲说道。我感激父亲的细致,但更多则是意外父亲的口才,这个平时在敬爱讷言少语的乡巴竟是个话唠。
平时在家,母亲多半主持地里活,庄稼地种什么,种多少,父亲都插不上话,父亲光是使膀子力气埋头苦干;闲下来,他只是坐在炕头看看新闻,电视的遥控器似乎永远都没看见过在他的手上,他也从来都不争,都是我们看什么他看什么,从来没有人在乎他的意见,考虑他想看什么。有人来了,父亲拿烟倒茶,笑呵呵的就是不怎么说话,都是别人说得多,他听得多。还只当他为人粗大,性情蔫吧,更没什么主见,不想他也是有心多话的细致人。
现在父亲老了,不能在工程队上架砌墙了,便只能回家务农。我也已经大学毕业开始给上班,并不时地回家探家,可我发现父亲在家还是一如既往的少话,他以前在家的样子保留没变,唯一不同的是他做什么不再像以前那么利落。我感到,父亲是没有打开家庭话语的瓶塞,他在这里感受不到说话的主动权和意义,这样下去,我真怕他有一天会憋坏。果然,发亲开始和母亲不停地争吵,他悲伤地感慨自己无能,不能再打工赚钱,要像一个女人一样在家节衣缩食;又说自己力量小了,腿脚慢了,做什么都不行了,天天是吃白饭;还说母亲现在巴不得自己死了好改嫁,家里时常闹得不可开交。
一次又吵开了,我抓着着父亲的手走到地头,真诚的对他说,父亲你瘦多了。我跟他谈了几年前我在运城工地上的那个发现。父亲先是一愣,疑惑地看着我,随后眼泪闪烁,说些他自己都不大清楚的话语。这也愈发让我打开话匣子,父亲其实你也有倾诉的欲望,在工程队你觉得你是大哥,是主人,大事小事都敢说。可在家里你却一直把自己当配角,你地里决策依靠母亲,现在家里大事指望我,所以才会觉得自己老了没用了。其实你应该看看你这三十年的功劳,你给咱家建了两回房,供我上完了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还有大学,你又让妹妹风风光光地出嫁,还给全家都办理了保险,可谓是咱家的第一支柱。父亲倾听着,感叹着,眼里的泪花就始终没断。我意识到,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它是流星,颗颗滴落在我的心间;它是钻石,坚硬的里头是永不磨灭的亲情。
不能让父亲再只是听着了,父亲在家里做观众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他真的应该上场了。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问他一些事情,让他与我交谈。父亲起初语言生涩简短,慢慢地话语越来越多,脸上开始有了表情,有了欢笑。我知道,他这会释然了,心里舒服多了……渐渐的他也意识到自己应该敞开心扉,乐观些,多话些。父亲也便陪我回家了,路上还不停地拍拍我的肩膀,嘴里念叨着,娃长大了。
现在,每当我回家,父亲总是第一个开门,第一个和我搭上话的人。虽然他的头发开始变白,腿脚也更慢,但我觉得他却愈发年轻,他的说话声,他的欢笑声常常逗得我和妈妈,还有相邻乐怀大笑。
真希望父亲能够永远多话,永远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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