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应是个寻常的日子,但对某些人来说,却注定成为他们生命中一个特殊的日子,一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甚至是刻骨铭心的日子,尤其于我而言。 虽已是初秋,可夏天的脚步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哪怕是清晨。浮在头顶的炊烟与薄雾,迟迟不肯散去,空气又闷又潮,让人透不过气来,就连平日里叽喳乱叫的喜鹊,声音似乎也不那么欢畅了。 吃过早饭,父亲便骑着他那辆破旧的大金鹿自行车,往舅舅家借钱去了。因他昨天晚上头晕了好几次,我与母亲有些担心,然而父亲的犟脾气我们是领教过的,何况这是为了我的前途的事,所以母亲只小声的嘟哝了几句就罢了。 谁知父亲前脚刚走,嫁在本村的三姐,抱着“哇哇”乱嚎的小外甥,披头散发的就闯了进来。我与母亲见三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甭问,两口子又干架了,而且每次都下手这么毒。 “唉,真是没法和他过了”,母亲边陪着三姐而流泪边发狠,“这都是你爹造的孽。” “现在说这些有啥用?”我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便往外冲。 “站住!你还嫌不够乱啊?”母亲大声的呵斥住了我,“等你爹回来再说。” 下午两三点钟,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小外甥大概由于受到了惊吓的缘故,还在沉沉的睡着,我与母亲,三姐则一人一把扇子,坐在院中的枣树底下拼命地扇着。 没有一丝风,聒噪的知了一阵高过一阵,更让人心中焦躁不安。正烦着,忽听得远远的有锣鼓的声音。 “哟,是打雷吧?该是有雨了,热的出奇,”母亲起身看天,发觉西北方向阴阴沉沉的。 “妈,是锣鼓,什么打雷啊?”我笑道,“您在仔细听听。” “可不,这大热天的闹腾啥呢?哎,别是送通知书的吧?我去瞧瞧,”说着母亲便急匆匆出了院门。 我们村不知从何时定下了这么个隆重的仪式,谁家的孩子考入了大学,便敲锣打鼓的把通知书送进家,那阵势不亚于逢年过节,也成了每个有学生的家庭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炫耀。总之不管怎样,出发点是积极地,因此一直延续至今。 “明子,明子,送通知书来了,送通知书来了 !”果真是送通知书的,母亲音都变了,“三梅,快帮妈拾掇拾掇这乱七八糟的。” “妈,是真的”三姐破涕为笑,听见这喜讯,多烦愁得事霎时间都去了九霄云外。 “错不了,听听,就快到家门口了,明子,赶快把咱准备好的鞭炮和糖果拿出来。” 我瞅着母亲和三姐高兴的样子,倒觉得有点好笑,有我的没我的还不一定呢,你们就,可我又不忍扫她们的兴。其实就凭那时的家境,我心里也是喜忧参半,矛盾重重。 一切收拾妥当,母亲和三姐便拿着鞭炮糖果到门口等着去了,我说我看着小外甥,来了再叫我。 母女俩等酸了脖子总算把锣鼓队等来了,然而锣鼓队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路吹吹打打,径直往别人家去了。 好久,她们才提着鞭炮糖果无精打采的进了院子。小外甥刚巧睡醒了,正在一旁撒尿,看到这许多糖果,还没尿净,就雀跃的跑到母亲面前索要。 “乖孩子,别急,这一大包都是你的了。” 母亲随口一说的话,我听起来却异常难受,再想想她们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心中不禁五味杂陈,可不知为何,竟也隐隐的有几分窃喜。 几个人在枣树下或坐或立,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不谙世事的小外甥,一块又一块的往嘴里塞填着糖果。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让人感觉凉爽了许多。稍顷,又传来隆隆雷声,这回可不是锣鼓了,真的要下雨了。几个人匆忙把院里的东西收进了屋内,这一会儿功夫,雷声已到了近前,风也更大更急了,枣树上的叶子吹落了一地,黑压压的乌云飞快的翻滚过来。 此时,父亲推着自行车进了院门,小外甥挤在门口一个劲的喊着“姥爷,姥爷”。父亲喜滋滋的进到屋里,一下把他揽进怀里,刚要亲热一番,冷不防这小家伙心更急的说道:“姥爷,姥爷,妈妈又挨打了。” 父亲闻听一愣,松开小外甥,看着三姐。三姐连忙把头扭向一边,可不争气的眼泪忍不住又滑了下来。 “闺女啊,爹这辈子就做了这一件错事,”看到三姐脸上的伤痕,父亲眼中不觉一潮,但随即使劲眨了眨眼睛,长叹一声,“唉,不说这个了,今天高兴,咱就说点高兴的事,”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钞票递给母亲,“三千元,他舅怕不够,多给了五百,数数。” “数啥数,这还能有错”母亲接过钱,心里啥滋味都有了。 “他舅对咱是真不赖啊,啥时候也不能忘了人家,”父亲说着又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我刚才在街上听说,今天送通知书的来了,我也没细问,也甭问,肯定少不了咱的,快拿出来让爹高兴高兴吧。” “送啥通知书,别人瞎编的,没等我张口,”母亲抢过了话头。 “妈,这能瞒住吗?”我很镇定地说,“爹,儿子不争气,没能圆了您的心愿。” 父亲瞅我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再看看母亲,三姐,均是一副失落落得模样,不免痴呆起来。良久,他才喃喃地,声音竟还有些哽咽的道:“咱村里都认为你是最有希望的,还有你的老师,可偏偏,偏偏,”又一阵眩晕,比昨天晚上更为猛烈,让人淬不及防,“唿嗵”,父亲脚下一软,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屋内顿时乱作一团,屋外更是雷声大作,暴雨如浇。 父亲就这样走了。 那一天,是家人心中最为灰色的一天,更是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痛楚,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父亲,不祈求您的原谅,只想问您一声:您在天国快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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