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声

时间:2010-11-27 01:33 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高余 点击:
  哑巴把我的皮裹成卷筒,包上补丁重重的竹席。他扛着我绕河边走,绕高山走,最后把我埋在他家房后高坡,既然能够看到近处的高家院落,又能够望到更远一些的黄桷树,以及树下的干河沟,还有远方那空朦的天空。 哑巴守在坟边,衣角奏响的悲凉惊飞野鹰,吓跑野狼,惊走盗

   我是一头牛,一头漂亮威武的黄水牛。

   我的两角蜡黄虬曲,像两柄明晃晃的弓形剑,骨质细密,强硬锋利;皮毛黄亮,肚阔腿长。哑巴在牛市上一眼就瞄上了我。他从老主人手里夺下绳子,指手画脚呜哩哗啦一番,弄得主人惶惶然不知所以然。

   主人长袖笼手捏哑巴,伸出五手指,示意交易数额。

   哑巴大大方方掏出皱巴巴五张纸币塞进主人手里,牵起我就走。

   被抢的感觉激怒我的牛性,于是前腿前倾,后腿力蹬,尖尖的角顶向哑巴的腰际。哑巴头也不回,反手拿住我的角,顺势将我拐进腋下。

   我很生气,老主人从没这样待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受过如此污辱。去年两头老虎下山偷羊,凭我一双角就把它们撵得惊慌逃跑。我把哑巴当作老虎,再沉前腿,后腿速抻,宽阔的肩膀连带强大的身躯欺压上去。

   哑巴不躲不闪,沉身扭角,猛力向外转带。我的颈部被强行扭曲,身体不得不随势而下,轰然滚翻在地。哑巴跃上我的头颈,一只大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抠住我的鼻子。

   主人蹿过来想解救我,可哑巴的头一甩,主人便后退几步,脚下犁起一片尘土。我眼睛喷火,四蹄乱踢,身子一滚,翻身爬起,再狠狠一甩,哑巴被抛向远处草垛。我绕着牛市场狂燥奔突。

   哑巴迅速爬起来,跟在我屁股后面紧追,他瞅准机会抓住缰绳,紧跟我飞跑,他跑得异常快,根本不躲避我踢起的灰尘石子。他边跑边收缩绳子,给我痛苦,企图改变我逃跑的速度和线路。可我还是任性飞奔,根本不管他呼吸急促。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在飞跑时能够纵身一跃,稳坐到我的背部,一手收紧绳子,一手抠住我颈部肥肉,双脚钳子一般咬住肚腹。树木和人群不断向我迎面撞来,又急速闪去,吓得鸟雀腾空,人群惊呼。

   牛最脆弱最敏感的部位是鼻子。鼻子一旦套上缰绳,就意味着被人类训服和奴役。此时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人,把他们变成牛,穿上绳索让他们也试试这种痛苦。

   我在牛市奔跑几圈之后,鼻子撕扯我的神经,脑袋完全听命于疼痛,四脚放慢,低头服输,在同类惊恐与赞许的目光下被哑巴彻底征服。我是牛,但再也“牛”不过人类的英勇了。

   哑巴从我身上跳下,拍我的头,将一块生红苕塞进我的嘴里。我想吐掉,但红苕的清香搞得我肠胃翻动。老主人从没有给我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次意外的掉绳,我跑出牛栏偷吃了一口主人晾晒的苕藤,被主人狠狠教训了三鞭。我不得不佩服和感激哑巴。

   三天翻山越岭往家赶,我疲惫至极。哑巴用塑料袋给我备水喝,扯青草给我吃,偶尔还给我吃红苕。而他,一路上只喝水解渴。他的手温柔有力,把我的黄毛抚得亮晶晶光溜溜。休息的时候他总是靠着我,一点也不提防我可能出现的无礼或反动。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我是一个生产队的公共财物。队里一家一天轮流养我。而我的眼睛常常漂浮在哑巴家的上空。

   高家大院里住着高姓人家。只有哑巴姓黄。据队长唠叨,哑巴以前并不哑,一次罕见的大地震,所有亲人都躺在了废墟中。他疯狂地呼叫、狂奔、掏挖、痛哭……

   哑巴家在村尾高坡下,吃水要到很远的河边去挑。河边有一棵黄桷树,也是我常常休息的地方。他常给我捎草带饭,喂水添豆。

   宽阔的河道被改造成“粮田”,窄窄的河床凉晒在月光与太阳下。郁郁葱葱的青草坡也被开垦,葱葱郁郁的森林被投进炼钢大炉。

   哑巴牵着我在晨风里忧愁,不知道何处才是我吃饭的地方。因为在战天斗地的运动中,粮食离人们越来越远了。……他开始吹奏歌曲,飘扬的衣角被他合在掌中。

   在夜间哑巴常来陪我。我的角被他摸得圆润、光滑、温暖。他的语言是动作,用爱抚和轻拍向我诉说;他开始吸烟,借以消磨时光忧愁。

   最后一次,他给我带来一截香樟木,皮被人剥光吃掉的香樟木。我流泪了,咬在嘴里,避开他的眼睛在月光里咀嚼。

   我的胃已经失去对食物的冲动,神情呆滞,四肢在苦难的土地上展开。他怀疑我对他的忠诚,旱烟袋上的烟火忽明忽暗,在泥巴墙壁上闪闪烁烁。

   他走了,磕磕烟斗踢踢脚,把无奈踢进墙角。

   我也走了,在黎明来临的时候。

   沈水河边。黄桷树下。八个青年抱着土瓦坛沿河站成一排,预备把我的肉放进去腌制,然后一片片一家家分食,目光里流露出复杂的惊喜。

   哑巴手里锋利的尖刀在夕阳里滴血,长臂连接佝偻的身躯,形成一条独特的彩虹。他神情悲憷,目光里跳荡着夕阳的光火。

   新开的小沟向河下逶迤,我的血和浊水忧虑流淌。孩子们用木棍引导水流,享受无知的快乐。我的灵魂久久游荡在河边上空。

   哑巴把我的皮裹成卷筒,包上补丁重重的竹席。他扛着我绕河边走,绕高山走,最后把我埋在他家房后高坡,既然能够看到近处的高家院落,又能够望到更远一些的黄桷树,以及树下的干河沟,还有远方那空朦的天空。

   哑巴守在坟边,衣角奏响的悲凉惊飞野鹰,吓跑野狼,惊走盗墓人的梦。

   三个夜晚,我的角在他手里光滑透孔,一只漂亮的号角,呜啦呜啦唱出我从未听过的歌曲。

   或许,这是哑巴送给我的悠扬挽歌。



  【评语】

   这里面有一种悲伤的诗意,一个弱者一个动物相依为命的悲伤,于这个社会的无奈,不抗争命运,也抗争不了,在暴跳的命运面前,安然相对。(无花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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