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三三相遇的时候,树先生已经在人生谷底盘旋挺长一段时间了。 世事难料又磨人。终于,他从耀眼的王子哥儿沦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普通人,资金该冻结的冻结,房屋能抵债的都拿去抵债。父亲卧病在床命悬一线,他才恍然之间醒悟过来,原来世界上除了荣华富贵,自带光环之外, 还有“危在旦夕”“苟延残喘”这样的词汇。 风声过后,树先生被安排到旧交的一家公司里做部门经理,干着朝九晚五的工作,拿着与常人无异的薪水,再也奢华不起来。就连昔日狡黠的眼神,都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他卧薪尝胆等待着时机,想靠之前开枝散叶的欢场关系东山再起。不料危急关头,曾经把酒言欢的难兄难弟们竟像躲避病毒那样冷眼观望,而后将他狠狠推开。 他也曾被抛向生命的巅峰,多少双眼睛都羡慕嫉妒着,忽而被厄运提着领子从高空狠狠抛下,没有人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幸运了。他倍感伤痛,为当年的桀骜感到沮丧又有些后悔。 树开始反思从前纸醉金迷之下浅薄的人际关系,后来得出结论,原来当人们陷入社会这个大泥潭,难免染得污垢满身,很难再爬出来。 短短小半年,他醉生梦死不下一百次,后来只要他出现在酒吧门口,就连站在前台的服务员都手抱胸前,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姿态。 树先生常常坐在酒吧的小包厢里,一待就是大半个夜晚。喝高的时候边忆苦思甜边和几个前途未卜的小青年聊着如何如何下手操刀如何如何重振旗鼓,大家跟着附和,用满口酒气换取对未来一帧又一帧的恢宏幻觉。 第二天该上班的上班,该沉沦的继续沉沦,然后等到夜色落幕,就又重新聚到酒吧包厢里,继续给未来画饼,继续聊求而不得的幻觉。 2. 遇到三三,很显然是场意外。那天晚上树先生和哥们儿老K从包厢里出来,喝得晕晕乎乎的,相互搀扶着去停车场取车。 老K站在一旁拖长了音调喊着:“倒!倒!倒!”树先生听从指挥放开离合器。老K的手臂在后视镜里大肆飞舞,树先生眼神涣散,温柔一脚踩下了油门。 只听咚的一声,车子跟着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重物。 树先生猛地就清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开车门,就听老K高呼一声:“是个人!” 他赶紧放开安全带下车去看,只见一个人影四平八稳地躺在离后轮儿半米来远的路面上。再凑近了看,竟然是个女孩儿。 树先生像是被一巴掌扇醒了,停留已久的酒气顷刻间烟消云散。他托起她的脑袋想要进行进一步的查看,不料姑娘突然睁开了眼睛,树先生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她就已经吐了他一身。 树先生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将她抱上车,点了根烟,摇下玻璃将手臂放向车外。老K坐在副驾驶座上,身子因受惊过度而不断颤抖起来。树先生向后座望了一眼,深深叹气,将指尖的香烟弹掉,又将车窗摇上来。他瞟了眼右侧的老K,接着挥手给了他一拳。他说没流血没受伤的,应该问题不大。你也别害怕,该走人走人,我带她回家。 老K绷着嘴唇不说话,怯怯地望向他,然后在离家不远的大街拐角下车,临走扔下一句话——你有我的电话号码。 树先生回到家,鞋都来不及换便将姑娘平放到沙发上,他看着那张无比陌生的面孔,忽而心生悔意。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将她带回来,生活已然如此艰难,何必要惹祸上身? 扭头想想,也许,自己打心眼儿里不想做一个坏人。 那时候的树先生,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芒万丈,脸上却写着前半生贵为公子哥儿的落魄。他的笑容依旧得体,鬓角依旧齐整;他穿平价的棉布衬衫,却难掩举手投足之间金光闪烁的贵族气息;他依靠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生活方式聊以自慰,就算晚餐吃白粥就咸菜,也会定时将套装拿去高端干洗店熨平。 睁开双眼的时候,树先生很意外地发现自己正躺在浴室门口的脚垫上,脖子下枕着枕头,身上裹着条小一号的毛毯。他揉揉眼睛,不明所以地直起身,没想到,面前的茶几上正摆着新鲜出炉的早餐。 他望向灶台旁那具陌生的背影,满脸诧异。他晃着脑袋努力回忆,好不容易才记起前一晚上的遭遇。 树先生站起身,晃动左腿,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说:“如果你想讹我,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我爸刚破产,一穷二白。你在我这儿消磨时间,不如晚些时候回酒吧门口继续蹲点儿找个有钱人。” 三三停下手头的动作,先是一愣,接着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她说:“我知道啊我知道,知道你不是有钱人。有钱人不会开二手大众,更不会用拉菲牌玻璃瓶装起泡酒!”她说着,轻咬住嘴唇怯怯地笑。树先生欲言辩解,却被她截了下来。 她说:“你饿吗?来,我们吃早餐。” 三三说着,将两盘炸焦了的香肠端上桌,抓起一根轻轻咬着,另一盘放在了树的手边。 树先生呼地转身,用力撞上了卫生间的门。 3. 树先生跟朋友们说,三三是自己在危难时期捡回来的。三三不反驳,说你随便啊我不在乎的,只要能让我暂时有地方容身。 老K问树这一波一折的到底为了什么,他挠头想了一杯酒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还算动听的答案。他说因为三三混得比自己惨,以至于在三三面前他总觉得美好未来还有迹可循,同时也显得自己没那么难堪。 老K小口嘬着一杯伏特加不说话,然后猛地抬头,一饮而下。他说你真傻呀你真傻,坏女孩儿在从良之前都只能流浪,她们是没有天堂的! 树先生跟着呵呵笑,说她有没有天堂,跟我有关系吗? 其实三三曾经有过好几段有头没尾的爱情,可都是因为自己太过认真,爱来爱去,结局却不得不曲终人散。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说她就像是个先天发育不全的无骨小人儿,独立存活都很艰难,更别说正正常常地谈情说爱。 她总是在陌生的大床上醒来,然后扳过身旁熟悉的陌生人的面孔告诉自己,我是真的有认真去爱。她习惯以爱情为名义浪迹天涯,不去考虑今天星期几,也不考虑明天该去哪里。廉价的爱与分离占据了她生活的全部,可她心甘情愿带着早已破碎的自尊四海为家。 青春里的爱情都是擦边球,稍微用力过猛,想必就会输得一塌糊涂。树先生心里琢磨着,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时候三三二十岁左右,在一家艺术学校读书,用廉价的化妆品化廉价的妆,和廉价的男人谈着一文不值的恋爱。他们总是看住她的眼睛诉说着一往情深,扭过头,就和别的姑娘聊起了海枯石烂。 三三说这一切利弊她都明白,每次分手时,她都有种把全世界所有的恋都失了一遍的感觉。可是话说回来,谁不曾有过一段犯贱到底的青春? 聊起这段话的时候,树先生正坐在桌前摇晃着一杯起泡酒。不喝掉它,只是看着其中的泡沫沉沉浮浮任意爆破。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副看穿世事的样子。 他说你千万别抱有任何期待,因为我不可能给你最好的爱。 三三先是沉默,忽而仰起头,隔着桌子问树先生: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树先生轻轻笑,脸上闪过一道经久不见的戏弄。他说我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喜欢那种百变小金刚——床上放荡床下贤良;在自己面前小鸟依人,在外人面前大方端庄;做别人眼中的女神,做自己身边的邻家小姑娘;在家里唯命是从,带出去是位女大王。 三三托着下巴认真听完,将最后一口提拉米苏放入自己口中,咬去一半再递给对面的树。她眯着眼睛坏坏地笑,说好啊,那就让我试试看哦! 说完夺下他手中的香槟,仰头,一干而尽。 4. 那时候,三三在一家咖啡馆做服务生。她将头发漂染成好看的浅金色,戴一顶深绿色的贝雷帽。她说这是自己最钟情的一身行头,树先生却对此很是不屑,说她像是一个精神失常的破烂儿边缘女生。 他用朋友赠送的escada新款香水,有椰子和薄荷混杂的味道。三三有时候也偷偷用上两滴,然后等到香味儿散尽之后才敢回家。 三三生日那天,树先生送给她一盆野蔷薇的种子。正赶上街边花店的打折大促销,噱头是老板娘和谁谁谁跑了,老板气不过去炸地球,再不清仓就连店一起炸了! 那是一只看上去相当精致的木盒,拆开后是小小的白色瓷盆以及一颗独立包装的野蔷薇的种子。树先生根本不知道这个廉价的小玩意儿到底能不能存活,他只是需要一件拿得出手的生日礼物,刚好路过撞上,也就买了回来。 三三从树先生手中接过礼物,伴随着一阵欢呼雀跃。接着又很是郑重地问他,为什么是种子而不是一束鲜花? 他勾起嘴角呵呵笑,手头正切着一只海绵宝宝的方形蛋糕。他说种子多划算,既能动手动脑又能观赏,你不知道吗,我是天生的生意人,要将精明渗透到生活的全部细节呢! 当时三三特别激动地望着他,说我的花园本来不再有任何鲜花,可你刚刚种下一颗野蔷薇的种子,它正在发芽。 她试图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不想打心眼儿里的认真劲儿还是从眉宇之间流泻了出来。 树先生有些无措,为了掩饰尴尬,只好手忙脚乱地端起酒杯祝她生日快乐。可话刚到唇边,才猛地发现自己连她今年多大都不知道。他觉得抱歉,却被那句“生日快乐”掩了过去。 他端起手边的起泡酒,缓缓地,放在嘴边轻轻抿。不知怎么了,他脑子一蒙,忽然就萌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他想到了栀子,那个失之交臂的爱人,激流涌动下的爱意,他又何尝不曾有过。 三三跪坐在树身边的地板上,一边不声不响地吃蛋糕,一边帮他抚下眼角的泪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眼望她,说你没看到我在难过吗?她回答,当然看到了。他又问,那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难过?三三吃掉一颗海绵宝宝的眼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伤口,一定要拆穿吗? 树先生愣了一下,身子微微前倾,伸手关掉地灯。他在黑暗中找寻她的嘴唇,长驱直入,焦炙如烈火。 他们在小小的空间里做爱,酒杯微微颤动,蜡烛摇曳的火光包裹出了一个温暖的宇宙。她在他的耳边小声抽泣,我不奢求你爱上我,只是……别撒手将我推向下一场陌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