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我的手曾与这片土地有过无数次亲密的交流;而我的脚也曾无数次感受过这片土地的温度。可是这片土地却是如此贫瘠,干裂成一块一块,如同切好即将下锅的豆腐一样,似乎快要听到爆裂的声音。 这里常年滴雨不下,寸草不生,人们不能自给自足。当时有一个施工队,几乎把村里的人都拉走了。我父母跟着施工队走了,而我也跟着父母走了。我从未到过城里,不知道城里人的规矩。不仅我不知道,父母也不知道。城里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猴子一样,而我们竟然真的像无辜的猴子一样回应。殊不知,城里人最讨厌这种无辜,他们喜欢高傲,喜欢施舍。 我们被冠以“乡巴佬”的名称。小孩子不会因此生气,大人就不一样,他们很容易为这个事情发怒。他们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候还喜欢拿他们的小孩出气。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打是下不去手,但骂成了家常便饭。其实骂来骂去也就那个意思:你要给老子争气,别让别人看扁。 可是那时我还小,嘲笑与蔑视对我来说跟微笑一样正常。我照样在大街小巷乱窜。有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拍拍屁股上的土尘当作没事发生过。母亲说我小时候经常“不知羞”,嚷嚷着让她也给我买裙子。这个事情每说一次,都会让全家开心半天。我们跟城里人不一样。我们总是拿自己的糗事逗乐别人;而城里人总是喜欢拿别人的糗事逗自己乐。 我们住的地方是实实在在的贫民窟。厨房里的水管因为很久没人用,生满了锈;厕所的窗不知道被哪个调皮的孩子打烂了,只能用帆布遮起来;墙壁到处是裂痕,有时看看天花板都有后怕。特别是床,让你有一种飘摇不定,摇摇欲坠的感觉,睡在上面真是有一番荡秋千的风味!没有人抱怨,至少我是没听到。不是因为满足现状,反而是因为现状促使他们没有时间抱怨。 孩子们喜欢在空地上玩耍,有时玩躲猫猫,有时玩老鹰捉小鸡,有时玩稻草人。项目不多,但是总能玩出一身汗。而老爷爷们喜欢在树荫下下棋,他们过关斩将,其乐融融。不过也常常会听到他们因悔棋而起的吵闹声。到饭点的时候,就会有老奶奶把老爷爷叫回家:老头子,回家吃饭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上初中了。父母攒了些钱,开了个包子店。父母更早起了,为了早上不吵醒我,他们晚上干脆睡在店里了。生活虽辛苦,但父亲经常安慰我们说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变成城里人的。 其实,我不想变成城里人。至少我现在不想,因为我听说城里人总是喜欢把孩子关在家里。人们总是喜欢用“笼中鸟”来比喻这些孩子。但我觉得笼中鸟都比他们幸福,因为它们还可以看见这个世界。而我想到最好的比喻就是“缩头乌龟”,对于他们来说整个世界都是黑的,整个时间都是静止的,整个童年都是无味的。 我不想自己变成这样,更不想自己的孩子变成这样。但是我不想打破父亲美丽的幻想,因为我知道美丽的幻想是需要善意的谎言支撑的。父亲努力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有朝一天能变成城里人。我又怎能随便打破他美丽的幻想呢? 初中的班主任总喜欢教我们一些做人的道理,教我们学会高傲,教我们懂得施舍。因为她是城里人,她想我们也变成城里人。我这时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花高价送我来这间私立学校了,因为它的办学理念与父亲的幻想是一致的。 城里人的嘲笑与蔑视一直没有间断过。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我们不习惯的是他们那不露牙齿的笑。我们看不懂他们的笑容,也不敢跟着他们笑,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是真心在笑还是勉强着笑。 城里有三等人,第一等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第二等是由乡巴佬转变成的城里人,第三等就是土头土脑的乡巴佬。第一等人又分三等: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上等人住着豪华套房,穿着时尚服装,坐着名牌轿车,吃着山珍海味。那不是一般的舒适!中等人有一个固定的住所,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衣食不忧。而下等人就做着零工,与他们口中的乡巴佬为伍,但是他们总要把“自己是城里人”挂在嘴边。他们很高傲,在听完别人说的不幸之后,总是同情心大发。而他们最大的不幸便是从来不会同情自己的不幸。 父母清楚明白自己成不了第一等人,但是他们想让我做第一等人。所以自从我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就在我耳边不停地唠叨让我找一个城里媳妇。我本来有一点抵触父母的这种想法。但后来真的如他们所愿,我找到了一个如意中人,正是城里的姑娘。母亲很喜欢她,但父亲不怎么看好。她家世显赫,父亲是某公司的董事长。母亲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的家世,而是因为她的为人。母亲说她没有公主脾气,不但不装反而很真诚。 父亲说我们走不到最后,叫我趁早放弃这段不会开花结果的感情。 “最后”,这让我想起了树荫下老奶奶叫老爷爷回家吃饭时的场景。我们真的不能走到最后么?在心里,这个问题不知道被我重提了多少次。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的立场。我以前是这么想的:虽然爱情是虚的,差距是实的,但只要足够用心,爱情是可以缩小差距的。可是,我被这种所谓的真爱蒙混了头脑。当这层迷雾从我脑海中拨开的时候,我清醒地认识到爱情是建立在两个家庭之上的,差距是无法避免的。 她母亲对我的态度没有那么亲和。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刚进城时城里人看我们的眼神。想到这里,我只好再用那种无辜的眼神去博取她的同情。她同其他城里人一样,不肯接纳我的无辜。她拼了命地问,问我拿什么给她女儿幸福?我也拼了命的答复她,用心。这绝对不是一场愉快的谈话,而更像一场双方都不愿意认输的舌战。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我们分手了。不是因为不够爱对方,反而是因为太爱对方。与其让爱情带着镣铐在现实面前慌乱地舞蹈,不如让双方解脱。我亲眼看着她把我送给她的信件扔进大海,我知道她是想把我对她的爱沉入海底,永远封存起来。我突然觉得我好自私,自己的懦弱让自己最爱的人受了重伤。她走之后,我站在她丢掉信件的位置,看着这片我曾经对她许下山盟海誓的大海,一颗颗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落在沙滩上,然后随风而化。 突然我眼前一黑,晕倒在地。接下来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中我住在一个森林里,森林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自己。我每天都要靠打猎和摘果子充饥。为了防止恶狼猛虎的攻击,我砍了一棵树,建了一间简单的小木屋。里面除了一把弓箭,什么都没有。 晚上,小木屋周围一阵阵刺骨的寒风吹过,我冷得直发抖。为了不让自己冻死在这片罕有人迹的森林,我只好摘了一些芭蕉叶,然后将它们晒干,拿来当被子。在这个森林,我没有父母的庇护,没有同伴的支持,孤军奋战。与豺狼虎豹打斗,与狂风暴雨赛跑,这些都是我日常要做的事情。我这么做,是不想死在这里,因为这样我的灵魂会很孤独。 我感觉我在这里待了很久。这里的一切让我麻木,让我没有勇气和力气去改变任何东西。我只希望这片天空能飞来一架直升机,或者是外星人的飞碟,甚至是一只可以带我离开的善良的天鹅。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虎视眈眈的猛兽和死一样沉寂的碧空。这里的土地很肥沃,然而我却和当时急于离开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的村民有着一样的心情。 有一天早上,当我揉着惺忪的双眼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我最心爱的女人。她唤我的名字,然后向我走来。她的步伐是那么轻盈,如同腾云驾雾的天仙一般。我数着她的脚步,如同数着自己的心跳一般,扑通扑通。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问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她没有说话。她的手在空中比划,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她说不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片森林里了。我没有再问,毕竟重逢才是最开心的事。 她帮我刮胡子,胡子落满了一地,我这才发现我好久没有刮过胡子了。她边刮边笑,虽然她的笑没有声音,但她微扬嘴角的动作很美。突然一个声音在唤我“儿子,你醒醒”,我挣扎着站起来,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昏倒在地。 梦断了,再也续不上了。她那美丽的微扬的嘴角,我再也看不到了。第二天,我醒来了——从这个奇怪的梦里醒过来了。父母看起来,很憔悴很焦急。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瞒着我。我挣扎着起来,不停地追问。父亲告诉了我实情: 那天,我看到她——我最心爱的女人将我送给她的信件一件件扔进海里。当信件扔完之后,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风吹动着她的秀发和裙子,她就像画里的人,而我就像欣赏画的人。我就站在树后面,眼睛看着她的背影,鼻子闻着海的味道,心里想着她的笑容,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样,不动了。突然,她双脚一掂,跳进海里。我顿时不知所措,只想着救她。我跟着她跳进海里。 我用力抓住她的胳膊,但根本就没用,因为我不会游泳。我大声喊救命,可是我不确定有没有人听得到,我已经没有意识了。我已经进到了那个可怕的梦境。幸好有人听到我的呼救声。我们被送到了医院,我被救过来了,可是她永远离开了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在我梦里的时候不说话。因为她已经去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