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今晚我俩到寨子上的四周边去散散步,我多想回到我们的从前。”文峰喊着老婆说。
文峰刚才洗了澡,穿上了那件干净的灰色中山穿装衣服,他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用那破镜子一照,看着自己才四十多岁的人,就像一个年近六十岁的老人。怎么会这样苍老?他在问自己。
他离开教育岗位十年了。从前的书生气质没有了,虽然还戴着近视眼镜那斯斯文文的姿态也已经不存在了;他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这皱纹是承重的思想压力而早早呈现岀来的;他脸面又黑又黄,不仅仅是太阳暴晒,寒风吹打所致,还证明了严重的营养不足;他脸上还有乌云,也不知道他脸上的乌云什么时候才能够被驱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他带来光明;他的牙齿已经残缺了,这是被巴掌打掉牙齿而残缺的;他能挑百多斤重的担子上坡下坎了、能驾牛耕田了、会插秧、打谷了……
农民干的活他都会干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在田地里劳作十年的农民了。从一个教师到教师领导,再变成一个所谓的“右派分子”而流放成了农民。农民,辛勤耕耘的农民,风吹雨打、烈日暴晒的农民,难道成了农民就是卑贱者?下等人?就是把高贵者流放到卑贱者中,使其低人一等?
他认为农民并不下贱,没有农民天下人都会挨饿,做个农民也光荣。但他是一个思想上接受改造的农民,政治上受迫害的农民,一个被群众管制的农民。
他不知道自己坏在哪里,反正成了“坏人。”
他被多少次批斗,毒打,是谁救了他?使他在斗争会上只是站在旁边低着头,听着千人呼着响彻云宵的口号,听着响起被毒打的拳脚棍棒声和被打者的呼救声,他再没有被挨打了。
到底是谁救了他?他不明白吗?他应该是明白的,真正救他的人是他的妻子,他那美丽的妻子--“雪莲花。”
他知道他的“雪莲花”也是受难的人,在这难中的她还救了他,使他再不挨打,否则他已经被打死了,荒野里的坟墓野草也会长得很高了。妻子是他的妻子,盛开的“雪莲花”是他的美丽花朵。就是这一朵美丽的“花朵”才会使他不挨打,就是这朵美丽的“花朵”才救了他的生命。他多少次在梦里,看见有歹徒摘了他的美丽盛开“雪莲花”,他大声地吼!他伤心地哭!谁听他的呢?他喊天,天不应;他叫地,地不听。
他悲痛地吼,他伤心的哭。
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这朵美丽的“雪莲花”还在身旁,和他同床共枕,他抱着她说:“你就是我一生最可爱的人,最美丽的人。”
她偎在他的怀里什么话都讲不岀来,只有泪水浸到他的脸上,她那一滳又一滳伤心的泪水。她在问她自己,她一次又一次被奸污,忍气吞声,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丈夫不受折磨,不再让拳打脚踢、棍棒敲打……
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那样的痛苦日子是会丢命的,生命的终止、尸骨的腐烂永远不会再活转。她不愿他的生命在人间过早消失。
贞洁,女人的贞洁,他已经失去了女人的贞洁。她在黑屋角里,她在田沟旁,她在竹林里、树林里……
她被人厚着脸纠缠,她眯着眼睛让人脱掉她的裤子,她就是这样失去了贞洁。一次又一次被奸污的她,多少次黙黙地痛哭:“文峰啊!我爱你呀!你是我的丈夫啊!你妻子不是白素贞,没有法力救你的命。只有忍受着被这些有权人奸污,毫不反抗地应付,才能保住你的生命。文峰啊!你知道吗?你知道妻子为什么要把年龄多报几岁,使自己成为‘老太婆’,谁知这“雪莲花”之美名总不会被人遗忘,‘老太婆’也是风流汉子眼中的少妇人;你知道你妻子的苦处吗?你知道了你妻子被别人拥抱,被别人脱掉裤子的伤心尴尬场面吗?你理解你的妻子吗?你会原谅你的妻子吗?”
这样的事文峰真的不知道吗?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吗?他真的丝毫没有发觉吗?
雪莲看着文峰今晚这样高兴,丈夫邀她到外边月光下散散步,说明他情绪有所好转,说明他会珍惜生命,再不会绝望了。前不久,她和雪莲又被梱绑在大队的一间小屋里。这个牛副主任到公社革委会作了汇报,公社革委会派了几个人到苦楝寨上那洞里认真看了现场。大队革委会一班人迎接公社革委会几位领导的到来,会场上岀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
一种是严书记和徐主任等人的意见。他们认为:这个天然岩洞并不是特务的活动场所。说到特务,用了这么多人白日昼夜捕捉,拥捉到特务了吗?特务在哪里呢?这特务什么模样?特务是男的、女的?特务是红、黑、白、黄中的哪类皮肤?这特务是台湾派来的?还是被潜伏下来的?或是从外国派来的?你们所说的特务都是假设的呀,虚幻的。至干洞中的尸骨,老人们都有传说,在18000左右,那白莲教起义部队席卷而来,清政府派来官兵镇压,当地民众都进寨子。粮食进寨,牲口进寨,财物进寨。教兵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因为解决不了吃饭这一大事,谁能长期饿着肚子打仗?教兵不但要对付清政府的官兵清剿,还要和乡、保武装发生战斗。教兵在耐心等待饥饿无望的情况下,只有攻打寨子,获得粮食。官兵和地方武装对起义教兵共同夹击,每次战争结束教兵十有九输。就是夺得了一座孤寨,是在包围中孤独无援。从这种情况看来,当年白莲教兵攻破了这苦楝寨,但这座孤寨也被包围了,又被官兵和地方武装攻打破了。教兵死的死,伤的伤,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这十多个教兵用绳子吊在半悬进了洞,虽然他们暂时保住了生命,但是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不久也就饿死了。因为现在还没有抓住活生生的特务,也不能定文峰和特务就有联络的罪行。
另一种意见就是牛副主任和黑歪嘴的意见,他们张起嘴巴谈了很多,他们的发言有许多言语当场都被否定了,他们说的洞中有机枪、大炮,这机枪、大炮的影子在哪里呢?那锈迹斑斑的大刀、长矛都是过时而淘汰的兵器,现在的战争谁还会用大刀、长矛?他们说是特务杀了民众,到底又是哪些民众被杀了呢?牛副主任所谈的被大家驳斥得哑口无言,使他一步又一步被动,公社革委会几人也摆头否定他的言论。牛副主任见自己不但没有功劳,反而落得尴尬境地。牛副主任使出最后一遭:“我们有的领导搞腐化,和李雪莲有男女关系……”
牛副主任话还没有讲完,徐主任站起来指着牛主任说:“你不要无中生有,抓弄是非,请你用事实说话,我们领导中谁又跟李雪莲有男女关系?”
牛副主任结结巴巴,再无话可说了。严书记也发言批评牛副主任无根无据乱讲。最后,公社来的革命会领导讲话,首先强调了阶级斗争,也批评了牛副主任无根无据乱讲的错误,谈了一两个小时,他宣布散会。这个公社革委会领导又分别单独审问了文峰、雪莲。这个公社革委会领导也用他的花言巧语在徐主任的成全下把雪莲抱到了床上……
文峰、雪莲被放回了家。文峰、雪莲就是这样被放回了家的。
那个牛副主任虽然是贫农岀生,但他父亲曾帮助地主催过租子,还有一次帮助地主打了穷人。通过对这些情况调查,免去了这牛副主任职务。
事件就这样平息下来了,苦楝寨上抓特务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夜晩埋伏、巡查的队伍也撤了。
可是,文峰的心总是那样不安,整天忧愁,他在叹息中有这样的言语:“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活着不如死了……”
这些话雪莲听到好伤心。她安慰丈夫:“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相信风雪过后就会见到太阳……”
她随时防备丈夫,怕他去跳寨岩轻身。她把家中的刀藏好,怕他自己割腕割喉……她晚上难入眠,文峰起来大小便,她也总是要起床,尾随他直到他回到床上共枕眠她才安心。她总是在生活上关心丈夫,一斤大米,三口之家吃两餐,他要给丈夫和儿子碗里多见饭粒,而她躲藏着吃红苕、萝卜、南瓜……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天,今天文峰的心情才有所好转,他穿着那件除了他的生日和他在过年过节才穿的灰色中山装。他们白天要参加劳动,从寨里下去,在从坝里上寨进寨,一天要去回好几次。这么多年,这么多天,都如此。只要不遭横祸,不无缘无故地挨打,这样的生活比起来也算幸福。这样的生活,夫妻哪有时间手拉手散步?夫妻一年难得上街一次,因为上街要向干部请假,要定时返回,就是批准了,都不是夫妻同行。大队有了代销店,盐巴、煤油、火柴就用不着上街了。头发长了,就是那个拐脚老头用手推子把长发推剪了,头发至少两月才理一次,也节省那难挣的几分钱。虽然同在一个生产队劳动,男女的工种不同,来回的时间也不一致,就是走在一起,提心吊胆生活的夫妻俩大白天在这个农村角落里还会拉手散步?
她忙着煮面条,一斤面条三口之家吃两餐,那口用石头砌的土灶里烈火熊熊,烧的是干柴干草。吃面条没有油,放上盐巴,要有味就是辣椒。她给丈夫的碗里用筷子捞上面条,给儿子山山的碗里捞上面条,而她的碗里不见一根面条,有黄瓜、有四季豆。黄瓜、四季豆也能填胞肚子,比吃树皮、野草、白泥好十倍、百倍。
刚放碗,已经近十岁的儿子山山很懂事,争着收碗洗碗。山山已经读二年级了,文峰看了看儿子,他对儿子说:“山山啦!你要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你今后应该会有光明前途的,痛苦的日子不会永远痛苦下去。”
儿子拿岀作业本,听到爸爸的话,喊着爸爸妈妈说:“我一定听你们话,好好学习。”
文峰摸岀钢笔,这是他用了几十年的钢笔,这是他唯一留下的宝贵财产,他把钢笔递给儿子说:“爸爸把这枝心爱的钢笔给你,你要好好学习。你看见这钢笔,就听见你爸爸的声音,就看见你爸爸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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