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

    地球呼吸，我肺痛。

    自从烟草与香草杂生。

1

    “还从那条河流游上岸吗？”

    “河水已经凉了，最好穿上加厚的游泳衣。”

    “不，我只带礼物而来。”

   

    2

    公园的小径，已经铺上了像人们的外壳一样严谨而又冷漠的水泥方砖。

    在我们坐过的长椅的前方，那只红色的巨型鸟笼，门儿开启倾斜着，如我在他肩侧将心扉从锈蚀的门轴上徐徐地打开。

    路灯正一正帽子，也弯下身来审视我带给他的礼物。

    画框内的画布上，是一个子宫的轮廓，子宫里的我与他，胎儿一样地头朝下蜷缩着。而我们两个的周遭，都被我漫曲的白发和他的胡须包围着。我如同含着一只奶嘴一般地含着一支画笔；他则苦涩地叼着他的雪茄烟蒂。

   

    3

    “在你一生中，你最好的时刻是在什么时候呢？第一次恋爱？第二次恋爱？那时我们还只有二十多岁。”

    “我最美好的时刻是在现在——现在——我终于成为了一名有成就的画家，在公园的长椅上，捧着我的作品倚在你的怀里。”

   

    4

    还有……

    车轮双双“沙沙”轻语地转着……我幻想着是骑在一匹马儿的身上。当我轻笑着按动车铃，“叮铃铃”的奇异的声响便一直响过桥的那一边去。

    而他拿着相机，只有泅过河流才能够再次赶上我。

    “那时，我们才只有12岁。”

    “你为什么没有嫁给我呢？”

    “你去问照相机。”

   

    5

    他将我水彩粉与海底蓝与青纱绿滚条带的丝巾的蝶翼结，细细地展布开来。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钟情着阿尔玛·台德玛的色调。”

   

    6

    那时，我们一起逛街。我挑选的手套，问他好看不好看？他说：“如果手套有六根指头的，你再也不会选五根手指的了！”

    就为这个我离开了那个他？

    就只这么微妙的一点点差异。

   

    7

    而后即或有恋爱，也必会有失恋，而那不能叫做失恋，而应该叫做失败。

    因为他喜欢公园，而我其实也喜欢。而他喜欢两个人来——闲逛；我呢？我喜欢由我的画架陪着，而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8

    月光下，我的泪溢出眼眸，顺着我眼角的暗渠先先后后地涌走了。

    而他说：“你真美！还像当年的你！”

    可是啊可是，那怎么可能呢？虽然我们还称不上老，但是我们确实是已经心老了。至少，多久了，已经多久了？

    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约会了。我多想大哭一场啊，只要能够在一个人的怀里。

   

    9

    回去的站台上，他轻轻地拂一拂我的长发。

    “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找得到回去的路。”

    现如今，年轻的孩子们，在这一时刻，可以紧紧地相拥，也可以缠绵地吻了又吻。而我们不能够了，哪怕迟来的车灯不会瞪大眼睛注视我们，如同刚刚在水边，他真的该吻我，那时连河里的小鱼和岸边的阶梯与铁链也是会赞成的，可是，一味回想过去的我们，没有能够想起来那回事。

   

    10

    蓝色的被打扮得十分丑陋的巴士来了。我跳上车，甚至没有挥一挥手。因为，我需要拭去泪痕。

    车上无人——除了司机——当然，他算不得好的行者。可也许，他是一个最好的生命的行者。在同一条路线上，他懂得行过去再找回来，在枯燥中找出不枯燥的乐趣，他具备了这样的癖好与本领。

    而站台上的那一个人，他怎样走来也知道怎样抛物线一样地走回去。

    他们都是这样一走就是一生。

    如何能够，既循规蹈矩又绝非循规蹈矩？

   

    11

    而我失去的呢？

    今日的我，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我了！

    我又曾得到些什么——“可是你给太多的人留下了由你制作的礼物！”他说得对吗？我下意识地看一看手中的画。

   

    12

    车子驶动了。

    为什么要鸣笛呢？在这浓滞的雾起的夜里，使得这车子多么像终于行驶到终点站的一行再也无力与星月赛跑的火车。

    人们脚印踩着脚印从列车的旋梯上走上站台。

    你们都走了，没有一个人肯回来陪我。

    一张张空置的绿色的皮椅，即使那是意大利最最上等的柔软真皮也不能像你们家中那花哨的沙发更使你眷恋。

   

    13

    车子驶动了。所有的车灯都这样瞠目结舌地交叉地看着我。你们熄了吧。不必为我哀悼！

    怎么？我们不再前行了吗？车子向后——向来时的方向——倒行？！

   

    14

    他说——在刚才的路上——“有那么一首诗，其中的两句是：昏鸦三匝离枯树，回雁兼程溯旧踪。”

    “溯，逆着水流的方向走：溯河而上。引为追求根源，推本溯源。”我纠正他。

    他把溯念成了朔。这是不一样的！因为一个有三滴泪；而另一个，是朔风、朔方的朔——北，意味着不大懂得潮湿的南方的情调。

   

    15

    车子驶动了。车灯都灭了。像挤出的颜料再回溯到真空的颜料管里，而后还需要再旋紧洁净的塑料帽帽。

    他的身影在前面的地方远了……大楼倒过去；路灯倒过去；前尘后世逐一飞逝……如同我的那幅画——子宫在母体中旋转——我很可能将会恢复到婴儿？

   

    16

    就这样行了一程，车子忽然停下了。

    “要不要让那个人上来。我们就可以重新向前面行进了？”司机和所有的灯们都同时开口说道。

    车下的那个人，扬着手中六个手指的手套。

    “错过吧！”我无需思考。

   

    17

    “下一站将遇到另外一个他。”

    “错过吧！错过吧！我还是不能够如了他们的心意！”

    陪他去公园空掷我一生的弥足珍贵的青春年华？陪他去母亲家？陪他去外婆家？

    我只能，还能，还是只能陪伴我自己。

   

    18

    车子就这样仿佛倒行出人类的宇宙空间。已经是飘荡在另一个轮回的外太空了。

    司机不知何时已经遁逸了。连车灯与座席们都逃走了。

    我忽然发现我的画，如同空中的飞毯一般，张着四角飞出去了……渐去渐远……无形无影无色了……

    空中徒留一抹散乱的色彩。

    这一抔色彩便是我一生的梦？

    倒好过一缕无知的空气。

   

    19

    我将独自驾驶下一次生命的车，方向只有一个，仍然——去寻找我的艺术的迷梦。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了此消彼长的矛盾的患得患失的转化。

    没有痛苦与挣扎——

    我回溯成、固置为了一个永远无法长大的无知的婴儿。连泪水都没有了。溯成了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