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在郑州的大街上闲逛,临近中午,有点饿了,遇到一烤红薯摊点,见那红薯已烤得外皮呈灰黄色,间或冒出点点紫红的油渍,就打算买一个权作点心。一问价格,一斤竟要7元。当即就冒了一句:“这破玩意还成稀罕物了,一斤比一斤鸡蛋还贵?”卖烤红薯的就不客气地回怼我:“啥?这是破玩意?你是没吃过红薯还是外星人?大商场里一斤生红薯还卖到五六块呢!”话已至此,我就不再争辩,买了一个一斤多的黄瓤烤红薯。一吃,软甜面糯,还真不能用“破玩意”这个词来亵渎它的甘美。 其实,我与红薯,生来就有不解之缘。我是60后,自打记事起,一日三餐就好像没离开过红薯。儿时,乡村过的是“大集体”生活,我的故乡豫西南的新野县,是平原,地少人多,种的小麦亩产只有五六百斤,除了交公粮,吃“平均线”的农户,每人每年能分到120斤小麦就算很好的年景,剩余的秋作物,绿豆、黄豆、玉米,这些杂粮,每人统共也分不到百斤。那些年,准确地说,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我的乡亲们赖以生活的主食,主要是红薯。当时,河南一带就流行着“红薯面、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民谣,说起来,一点也不夸张。 我之所以很长一段时间认为红薯太不主贵,也许就因为它太容易成活,产量也高。无论是春末栽种的由带根的红薯苗结出的“伢子红薯”,还是在麦茬地扦插的“秧子红薯”,都能一结一嘟噜,前者亩产可达六七千斤,甚至有的单棵重量就有上百斤;后者亩产也在四五千斤。红薯多,那时是人也吃它,家养的猪、狗、鸡、鸭也吃它,连老鼠们也靠它生存。红薯秧还是牛羊的好饲料,而红薯叶呢,常常就是我们的下锅的青菜。每年晒出的红薯干,磨面做出的窝头则是家家赖以熬过青黄不接日月的主食,也是成车拉到南阳、襄阳的酒精厂,一斤毛把钱换取一家开销的主要进项。 许是一年四季都跟红薯有着扯不断的联系吧,吃红薯竟成了贫穷的标志;我十多岁有点开窍了,就觉得一生就在红薯堆里活着,特没劲。 前些年,看河南 张宇的一篇小说,其中提到有个进城多年的农村人,总是不时流露出乡里人的习性,这人就自嘲为“红薯屁还没放净”,而实际上,我也是进城多年的农村人,虽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红薯屁”又何曾放净了呢? 说实在话,我一度对红薯不仅不敬,还有点深恶痛绝。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故乡家家都是一天三顿饭离不开红薯。能吃到鲜红薯的日子大致从中秋节过后一直到来年的三四月间,而之后就要靠红薯面和红薯干来维持生活。有红薯的日子,一般早上就是红薯块子下锅煮熟了,再搅上一些玉米糁或红薯面糊,篦子上馏的,也多是由红薯面捏出的黑窝窝头,只有稍微富裕的人家才会间断吃上由三分之一小麦面卷了红薯面蒸出的花卷馍。那时,极少有人家能在平常日子里吃白面馒头。乡亲们当时称白面馒头为“好馍”,叫红薯面做的窝头为“黑馍”。邻家一个大哥感叹:“啥时间咱老农民能一天三顿吃上花卷馍,咱就心满意足了。”我听了很有同感。因此,有一天我去城里办事,到在某机关上班的一个堂哥那里蹭饭,在饭堂,3两重的“好馍”我硬是就着2分钱的咸菜不到十分钟给干完了,还喝了一大碗玉米粥。而我对面的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半块“好馍”就着一盘炒鸡蛋,吃得好像跟嚼药根似的。我心里就暗骂:“好馍好菜让你吃成这熊样子,该饿你龟孙半年!” 而我真的没想过,这人是因为吃“好馍”时间长了,已经对“好馍”没了胃口,兴许给他一块红薯,他就吃得顺溜多了。这个道理,是多年以后,我也重蹈那位干部的覆辙后才感悟到的。 不过,我一年四季“离了红薯不能活”的岁月,真是对红薯心生厌恶的。因为吃它太多,我时不时就会吐酸水。我们村当年有个青年被招到一个化肥厂当了合同工,临走时高兴地说:“这回总算跟红薯离婚了!”说得我心里很有共鸣。 论起红薯的好来,还是我的老母亲认得清。当年,当我们都抱怨红薯难吃时,她就夸赞红薯:“叫我说,红薯真是好东西哩。啥东西不加油不加糖,吃着也没有外味儿?是红薯!小娃子没奶吃,烧个红薯也能养得胖乎乎的。两大碗红薯下肚,一个棒劳力能抗二百斤大麻包。红薯要是少得比人参还稀缺,你说人们稀罕不稀罕?啥好东西,吃多了都腻人哩。给你顿顿吃红烧肉,它没有红薯好吃哩!” 细品老母亲对红薯的评价,从我到城里后一路走来的体会,还真是觉得她说得在理。可不,我已和红薯“离婚”多年,再喝到老母亲煮出的玉米糁红薯稀饭,真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温馨味道;就连在饭店里偶尔吃上一盘蒜蓉红薯叶,也感觉清香无比。 而随着这些年日子越过越红火,我的家乡,种红薯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了,即便谁家种上几垄红薯,也多是为了换换口味。至于谁家要是再制作点红薯粉条、粉皮,那可成了招待贵客或馈赠亲友的上等特产了。 这样想来,我是确实对不住红薯了。红薯本不是俗物,在我贫困的日子,不仅与我终日相伴,养育了我,还曾带给我在红薯地里逮蚂蚱、挖个红薯在野地里烤了吃等诸多欢乐,可我却一直看不起甚至讨厌它。它对我的好,可谓大到无边亦无声,无我亦无怨,且是岁月愈久,就越能体味出它的好来。 想起红薯的好来,不知怎的,竟觉得红薯颇有点母亲的情怀。而又有多少做子女的,没有对母亲的默默付出熟视无睹甚至心生厌烦呢?我们在一段年轮里,是不是总以能逃离母亲的絮叨为快事,而及至远离故乡,远离母亲的絮叨后,蓦然回想起母亲的那些言行来,却又觉得是那么的富有温情。只可惜,有许多人的母亲,不是驾鹤西归也是年事已高了。倘使母亲健在,做子女的,当应且行且珍惜! 好在,而今还能时不时地品尝红薯的味道,我又觉着,多少有些幸运且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