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十二岁，哥哥二十岁。我从小就聪明，人长得可爱，学习成绩又好，自然在家里受到更多的宠爱。哥哥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回家务农了，整天晒得像只乌龟。但哥哥手很巧，他能用细铁丝做套子，晚上放路口，常能捕到兔子带回家。
　　
　　那年夏天，村里的大堤破了，地势低的稻田都被淹了。领救灾物资那天，我家分到了一些衣服和四袋方便面。我和哥哥各分了两袋，第一次见到这城里的东西，我心里扑通的乱跳，不知道怎么吃，但隔着包装袋，都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刚要回家，我见王老师的女儿文娟哭泣着脸，站在人群外张望。她的爸爸妈妈是上海来的下放知青，在小学当教师，但没有田被淹，也就没分到方便面。她扎着两个山羊辫，是村里最干净也是成绩最好的女娃。我跑过去给了她一袋。
　　
　　“谢——谢！我爸爸在县里看病，后天是星期天，我和妈妈一起去看他。到时候一家人一起吃，真是开心啊！呵呵！”她激动的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也不相信我舍得送一袋面给她，笑得很甜。
　　
　　“谢什么，我每次有题目不会做，你都帮我。”我装着满不在乎，跟哥哥回家了。一路上，我都死死盯着哥哥怀里那两袋面，我想把它偷过来。可他夹得紧紧的，知道我在惦记着他的面，几步就把我甩丢了。
　　
　　回到我家就迫不及待的撕开了包装袋，一顿狼吞虎咽就给干吃了，留下两袋作料不知道怎么吃。
　　
　　睡到半夜，我被哥哥弄醒了，他张兔子刚回来。我睡得迷迷糊糊，却突然被一股奇异的香味彻底弄醒了，那种香味我从来就没闻过，就是从哥哥身上发出的，只闻一下，就流口水。
　　
　　“阿哥，你吃了什么东西，这么香？”我爬起来，瞪大了眼睛问。
　　
　　“没什么，快睡觉。”哥哥一把推开我，转进了被窝里睡下了。
　　
　　那东西一定是方便面，可和我刚吃的怎么不一样，不是同一个香味呢？那夜我一整夜都没睡着。第二天，我找遍了家里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剩下的另一袋面。
　　
　　晚上我见哥哥吃饭后，特意装了一瓶开水，藏在床底下。一定有问题，上半夜我假装着在睡觉。果然，哥哥再回来的时候，仔细的看着我，以为真的熟睡了，就提着那瓶水和一个碗从后门出去了。我爬了起来，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村前的打谷场上，有几间破屋，秋收时看谷子住的。哥哥走的很急，我一路小跑着都给跟丢了。那晚的月亮很亮，我找了几圈没找到哥哥，有点怕，刚要往回走，突然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香味。一定是哥哥在吃面！我顺着那股香味，跟到一间破屋前，往里一看，是哥哥，他背对着我坐在地上，一边放着一只碗，碗里已经空空了。
　　
　　“你怎么把它吃光了！”一看那碗空了，我哭着大叫。那东西竟然是泡着吃的，怪不得我干吃怎么也吃不出那种香。
　　
　　哥哥被我猛的一嗓子，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我竟然看见他怀里抱着个人，是隔壁周大妈的女儿小兰姐，比哥小一岁。我瞪圆了眼睛，在他回身的一瞬间，看见哥哥的嘴分明和小兰姐的嘴粘在一起。我家和她家是仇家，爸爸以前坐牢就是他爸爸举报的，还被打进了牛棚，现在还瘸着腿。
　　
　　“好啊！你把面偷出来和仇人的女儿一起吃，还——还和她亲嘴！我要回家告诉妈妈，不打死你啊！”我大声的叫嚷着，妈妈从小就告戒我们，不要和他家来往。小兰慌乱的爬起来，红着脸，跑了出去，不见了。
　　
　　“阿兄，你别说，你要什么哥哥答应！”哥哥一把捂住我的嘴，喘着粗气，求着我。
　　
　　“除非一袋方便面，不然我现在就回家就告诉妈妈！”我指着那空碗，非要尝尝那东西泡着吃到底是什么味。
　　
　　哥哥狠狠的点点头，一路上都叮嘱我不要告诉妈妈，还和我拉了勾，保证明天晚上一定给我弄袋方便面。那一夜我睡得很香，因为有方便面在向我招手，但床上的哥哥却翻来覆去，一夜都没睡。
　　
　　第二天天刚黑，哥哥就出去了，我耐心的等待着。不知道哥哥从哪里能弄来一袋，这东西村里小店别说卖了，怕是连老板也没见过。每家分的那几袋，也早就吃了，谁能留得住。
　　
　　大约半小时后，哥哥进了屋，真的从怀里掏出一袋方便面，还热乎着。
　　
　　“你从哪里弄来的。”我一把抓过来，仔细的摸着。
　　
　　“别问了，爸爸刚用完牛，你去田埂上把牛牵回来。记住，千万别和人说我和小兰的事，不然饶不了你！”哥哥长出了口气，把面递给我，叫我去接牛。
　　
　　我点点头，咽了口吐沫，把面藏进怀里，很不情愿的往村外走。
　　
　　“呜呜。”经过村前的学校，我听到有人在哭，一看，竟然是小娟。
　　
　　“你送我的那袋方便面怎么也找不到了，我一直藏在床前的枕头下，准备明天早上去看爸爸，和他一起吃的，呜呜。”小娟哭的满脸都是泪水，那袋面对她来说太重要了。
　　
　　“什么！你的面刚刚丢了，被偷了！”我大声的叫着。一定是哥哥，是他偷的，为的就是封我的嘴。看着小娟那哭红的脸，他从怀里把那袋悟得热乎乎的面塞给了她，这面是偷来的，我怎么也吃不下。
　　
　　“我——我不能再要你的面了，你一共才分两袋啊！那你自己不是没吃？”小娟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我，不肯要。
　　
　　“我早吃了，哥哥那两袋给我了。你爸爸住院，能早点好也能早给我们上课啊！”我强装着很大度，转身去找爸爸了。到家吃晚饭的时候，我迫不及待的把哥哥和小兰的事告诉了妈妈，我要让他付出偷东西的代价。当晚，哥哥被妈妈狠狠的打了，而且跪了一夜。他跪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瞪着我，我更瞪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一阵打砸声惊醒，爬起来一看，小兰的爸爸拿着跟木头，在我家发疯一般的砸着东西，地上到处都是碎碗。爸爸妈妈就站在一边，周围围着很多看热闹的邻居，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拉架。从他们的嘀咕声中我才知道，哥哥昨天夜里，把小兰带跑了，俩人一去私奔了。按家乡的习俗，女儿要是被人拐跑了，女儿家可以去男方家任意打砸。女儿养大多不容易，说跑了就跑了。
　　
　　一星期后，小娟回来了，特意跑到我家，塞给我一袋方便面。
　　
　　“你给的那袋面，我和爸妈一起吃了，真好吃。那面不是你哥哥偷的，我妈妈用你给的面换了两只兔子，去城里炖给爸爸吃了。家里实在没钱，买不起鸡啊。她怕我伤心，就骗我说丢了。这面是爸爸出院买的，特意叫我送给你吃。”在吃面的时候，小娟甜甜的说。
　　
　　“轰”的一声，我的脑子里打个了炸雷。一直以为是哥哥背叛了我，他拐人家女儿不敢回家是报应，想不到是哥哥为了满足我，连夜张了兔子和小娟妈换的，现在到底是谁背叛了谁？
　　
　　“阿——哥！”我用力的咀嚼着嘴里的方便面，却怎么也咀嚼不出一点点香味。泪水“滴滴答答”的落进碗里，只感觉很咸。
　　
　　哥哥这一去就是三年，没有一点音训。三年中我常做梦，被哥哥瞪醒。三年后哥哥终于带着侄子和嫂子回了家，我担心小兰她爸又来砸东西，而俩家亲戚却是出奇的和睦。
　　
　　“妈，我现在一闻方便面的味道，我就想吐。”一次饭桌上，上高中的侄子愤愤的嚷，做着夸张的动作。
　　
　　“别吓说，那味道比世界上什么东西都香！”一边的嫂子甜甜的笑着，看着哥哥，哥哥也呵呵的笑了，舔着嘴唇，很专著的看着嫂子。
　　
　　而我，至今每次吃方便面，都是咸咸的，总觉得欠哥哥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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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发2010年第6期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