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母亲的体内脱离出来,被年轻的女护士抱在手上,她盯着我哎呀叹息,好好一个粉嫩娃儿,怎么破相了。 一旁的医生瞟了我一眼,轻声道,不是破相,是胎记,红色的代表吉兆,是个欢喜的丫夔。
母亲醒来将我抱入怀,眼泪哗啦哗啦不停地掉,姥姥呢喃着造孽了。奶奶也细碎的微言,抱怨我是个女孩,而且是个不漂亮的女孩,父亲安抚着众女人们。
只有我很沉默,没有放声大哭。如果我的出生是一个悢剧,那么往后的日子要我流泪的事情有千万,我何不将眼泪储存备用。
几年后,父母添了个妹妹。妹妹面容姣好,白皙无暇,深深安慰了父母。她自小被长辈捧在手心宠得如珠如宝,她娇蛮无礼的性格是培养出来的。
我读的是文科,但是其实我内心是抗拒文人的,我讨厌文绉绉地风花雪月。只是父亲一直不答应我经商,不愿意我抛头露面。
毕业后,我在市的图书馆上班。
馆里的女孩子都害怕上夜班,除非有男朋友接送。最近本市出现了一个变态的色魔,专门夜间出动,令惊弓之鸟的大家更加人心惶惶。经讨论和调动之后,上夜班的女士就只剩下我。理由是色魔见到我的模样也要退避三舍,我是安全的。我看见所有的女同事都掩着嘴巴窃窃地笑。我低下头,继续整理书籍。
那一刻,我可以真实的告诉自己。我内心没有一丝的自卑,但是我不快乐。我为什么要和这样一群凉薄嘴脸的人共事。但是我要生活下去。
那天是我生日,我想应该没有人记得住。妹妹学校举办庆典,父母被邀请出席。那段时间白天睡觉,晚上工作,打破了生物钟,断断续续感冒,像隐隐的毒。没有人会知道,我夜里独自走在路上,眼睛总是水灵闪动的。因为我总以为我能哭,哭什么也好,哭尽悲凉,哭光落寞。但我的眼泪仿佛已修炼成精,百般扭折,反而不肯轻易发挥。
女人的眼泪是需要一个观众的,我独自欣赏,细说无味,还是收拾矫情,不流为好。
是将近过年的时光,夜凉如冰。抬头看万家的灯火,明明灭灭。披上大幅围巾,将脸也裹起来,只剩下眼睛,像阿拉伯的女人。
一个人去冷清的酒吧,企图喝上一杯温暖的烈酒,庆祝又长一岁的自己。
外面突然飘然大雨,我被困在酒吧内。
室内人多了起来,我一直注视着一个女孩。她有点像我妹妹,冲动可人的性格,凡事娱乐目前,妄顾后果。是个售酒的女郎,年纪轻轻。烫了一个乱七八糟的头发,熊猫一样的眼影。皮质内衣外穿和短裙。和客人猜枚,大声吆喝,铜铃笑声。她挥霍着骄人的青春,像野火,燎原一切。有男客人随手抚摩她的大腿,她冷笑,一巴掌毫无犹豫扇过去,力量并不娇弱。男人不怒反笑,赞赏她好胆色。
看来,她有她的办法和伎俩。
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已经困得不行,随时能入眠。结帐准备冒雨跑回家。有个男人借醉行事,拥揽着我不放,企图寻找一夜情对象。
男人欲望的眼神肆无忌惮,从着装上知道是个办公人员。白天正襟危坐,伪装正人君子,晚上守不住,出来猎物。
他扯开我的围巾,看见我右脸颊上袒露的一片红色印记,顿时清醒,推开我如抛弃恶鬼。
他后退三步,指责我,你这丑妇,不安守本分,出来恐吓别人。看你的身段,还以为是一美女,谁知是钟无艳。
我生气了,我的气并不是全为眼前的男人,仿佛是我累积了二十几年的文火,今晚,我要找个对象让他转变为武火。我狠狠地挥了巴掌给男人。
他往地上吐了带血的唾沫,咒骂了几句,扑向我。在力气上,女人是不及男人的。我被押倒在泥泞中,滂沱的大雨跌打在我脸上。
胡乱中,我听见脚步声,然后有人将男人从我身上抽离。一把推到三丈远。
他搀扶我起来,问,你没受伤吧?
我摇头。
他撑着伞,尽量地往我这边探,自己的半边身湿透了。夜太黑,我看不清楚他的脸。
男人叫振康。
醉酒的男人不服气,爬起来冲着振康来。我想振康是磨练过的,打斗的动作强大有力,不拖泥带水,利落干净。
男人不是对手,放了话说不放过谁,就狼狈地逃了。
他看见我满身的狼籍,说,我家就在附近,你先去避避雨吧。
我没有想太多,他对我没有企图,他不是一个坏人。
他的房子很小,我目见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女孩,熟睡如小兔子,香喷喷。于是我明白他们的关系。
振康递给我一杯川芎白芷菊花茶,能去风期湿,治头目昏痛,防止感冒。
我一口气把她喝完,放下碗,道了谢,匆匆就告辞了。
翌日,我下班后,特意拐路走,买了两大袋子的水果,去了振康的家。
他不在家,开门的是那个女孩。她显得很虚弱,苍白的一张脸,这个年纪,应该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女孩是满华,振康一位已故朋友的妹妹。因为本身易感染,遗传了母亲的白血病。
房子里有浓重的药物气息,我把窗户开了,流散空气。满华肚子饿,正准备泡面吃。
我的表情有点严厉,说,他没有照顾好你。
她忙着为他辩护,不是的,他把我照顾的很好,只是我不想总是麻烦他,他工作已经够辛苦了。
她很善良,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安抚她说,你先睡一下,我给你熬粥。
妹妹惹起轩然大波,怀上了大学教授的孩子。轰动了整个城市,媒体与市民都激烈指责有伤风化,师生乱伦。
老人家们被气得七窍生烟,眼珠子瞪得像比目鱼。父母忙着为她辩护。
教授公开承认错误。这个中年男子被舆论压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再看轻因为人言可畏而自杀的阮玲玉。艰难地与相处十余载的妻子离婚,准备迎娶妹妹入门。
人人都愁云惨雾。我看见妹妹胜利的微笑,她一向的作风,要得到什么不能用软的就用硬的,不能哄就去抢。一切都在她的手掌之中。
家人决定在妹妹肚子不显眼尽快把婚事完成。奶奶年迈,长年卧床,经过妹妹一事,病情更加严重。
她枯枝一般的手紧紧握住母亲,决意要姐姐先出嫁才轮到妹妹,不能跨越。大家都不想刺激她,于是只能顺应她封建的思想。
大家都烦恼。霎时间要我嫁,的确难倒我。
于是我出席了很多相亲活动,见识各色男子。总结一条论断,大多男人都是好色的。人肉皮相,凡夫俗子皆不能超脱。秀色可餐,赏心悦目当然是上上之选,再者是面容端正,小家碧玉。最罪无可恕便是嫫母无盐,斗胆从远古赶来现世捣乱。
大家都茫无头绪,妹妹开始抱怨我。
电话那头的振康疲累憔悴。满华突然晕倒了送院,医生说她长期贫血和营养不良。满华总是很灰心,认定自己是要死的人,不要浪费钱财,给她买的营养食品,她总要留给振康。
振康正在工作的工地不放人,请我帮忙照顾一下满华。
振康是一个谜。这个曾经泡在外国的男人,曾是大酒店的总经理,沦落到今时只能靠打零散的工作度日。他有太多的灰色空间。
灰蒙蒙的天空飘洒着细碎雨丝。他心不在焉,像闷闷不乐的野兽一味地向前走,脚步之快,我小跑才跟得上。
这些雨不会把人淋得湿漉漉,但会把人淋病。我冒雨挑选橙子和菠菜,雨珠顺着发丝滴下来。振康伸手帮我整理,动作自然。我楞楞地停顿了一下,他一定是把我当做满华了。
小面馆里面,我们各自苦吃,并没有任何言语。
回家的路上,他帮忙提了所有东西。
没有办法之下,父母答应了招纳女婿,只要是合适的人选,会得到一笔丰厚的金钱。
果然,美女和金钱面前。穷的男人还是会选择金钱。男人们把我家门撑破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有些还蹭着人字拖就来了,甚无礼貌。有个别特别偏激,被拒绝了当场破口大骂。
比原先更加烦闷。
满华的病这样拖下去只会有害无益。换骨髓是最理想的办法,但是费用高,大概要五十万。振康他拼命工作,没天没夜。拼拼凑凑还不够十分之一。大家都明白,这根本不是应对的办法。
刚好,父母这边也催促我。于是我和振康商量。
我说,我与谁结婚并不重要,对方是你我反而更放心。我们首先解决燃眉之急,况且我还欠你一个人情。等待那一天,事情安定下来,我们再离婚。我们各取所得。
他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忧郁的眼睛显露少有的玩味,问,你会得到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径自微笑起来。
振康在长辈眼里尽管强差人意,但是我坚持要嫁。而且妹妹也不能等了,于是我和振康的婚礼草草完结。
满华开始住院,接受长期的治疗。
婚后,我和振康两人搬到三房两厅的房子生活。我睡在书房,他睡在客房,主人房间经久搁置。
他换了体面的工作,展现他本身的能力。辛勤工作,希望尽快还钱给我。
容我自私,我希望他永远也还不上。
夜班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下班后又周折一番,回到家已经是十点。长期下来,我很浮躁。而且吃饭不定时,让我体质慢慢下降。打开家门,漆黑一片。振康还没有回来,我猜测他是去医院照顾满华。我吃了泡面,匆匆洗澡,上床睡觉,觉得冷,抱来两张丝绒。
半夜,我才发现自己发烧了。躁热难耐,突而却飙冷汗。不敢通知任何人,但是心里面会想起他。觉得有点委屈,眼泪就放肆了。
睡到自然醒,楞了一会,突然就跳了起来,看了一下闹钟,已经是十点,上班要迟到了。振康走进来把慌忙的我拉住。说,别慌,今天是星期六。我整个人像泻了气的皮球,软了下来。他喂我吃粥,然后背我去医院看病。
妹妹欺骗怀有身孕的事情东窗事发,教授受不起打击,怒瞪住曾经让自己神魂颠倒,如花似妖的女学生,恍然春梦,所有的怨恨都聚集在餐刀上,刺进她的肚子里。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妹妹刚刚苏醒。她是一个爱美的女人,此时此刻,思想到的不是丈夫要多年的牢狱之灾,而是肚子上的疤痕,深得像一个洞穴,就算整形也会遗留痕迹。她从此不能穿露脐装。
她的怨怼无处宣泄,于是只能原始地攻击我。是我从小让惯她了。她的拳头软弱地不至于伤害我的身体,但是我的心有无限的酸楚。母亲看了动容,也一并抱怨我,说,我当初就应该听算命的话,让你遁入空门,念佛积德,你这个不吉祥的人,连累自己的妹妹……
振康将我揽入怀抱,他的躯体沉没我。我的眼睛一定有羞耻,于是我逃避他。
回家的路上,他沉默地走在我后面。我突然转过头问他,我真的很难看,对吧?难看得不应该得到任何一个人的爱?
我感觉眼圈一热,声音有点破锦裂帛,说,最起码,我感受不到你的爱,你是我丈夫,虽然是假的……
他深沉地望了我一阵子,然后走近我,按住我的后脑,吻上我的唇。那一刻,我感觉真正的自己,为了他而活生生地存在。
如果爱我,不要太迟。如果爱我,不要因为我习惯等待,就把我伤害。如果爱我,不要因为爱我比较深,而选择离我而去。
满华很敏感,很快能发觉我和振康之间的变化。彼此相爱的人们,是有一种魔力,无须言语和动作,也很协调。满华赌气,不再愿意接受化疗。她的目的很明确,她要我退出。我不赞成这种行为,为了爱,赌上自己的性命。我很安静,不若她的大战在前。她还不明白,我们都做不了决定,那张黄牌,在振康的手上。
最近很喜欢黄碧云,夜里,常常看着她的书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而这一夜,我并没有真正地入眠。我在等待振康。他如常地帮我卸下外套,抱我上床。我双手交叠在他的颈项,能触碰他柔软帖服的头发。我的眼神,灼热渴望。我人生当中,从来没有过的强烈要求,真实地拥有一个男人。我乞求他不要说出任何一个字,我们只要寂静地就好……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冬日的暖阳温煦熹和,倾泻在我的被单上,将我唤醒。
身边扑了空。
我裹着被子到浴室。抬头漠然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红色胎痣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只是一场噩梦。连我也开始怀疑,它到底是不是真正存在过?振康呢?
于是我想起外婆说过的守宫砂。经历落红,化作春泥。
我又想起香港那出搞笑版的钟无艳,她只要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朱红印记便跃然脸上。那人离开,就会悄然若逝。
爱我的男人,会爱尽我全部。
我盯住镜子中,面容如绢的女人。轻盈,暗欢,精灵,狡猾,睿智地笑了起来。
我想,他会回来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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