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千月光逼进来,像笼着轻纱的梦。文章主人公和我相仿的命运让人泪眼婆挲。多少年过去了,我不曾流泪。如水的情节让我追忆那段青春岁月。在碎银般的月光里,情感怎受得了岁月的敲打?
人生情节里的女孩儿叫婷,名字的文学味很浓。第一次拿到学生名单,就忘不了。我不知道,自己年轻的命运会同这个诗意的名字串在一起。
高中毕业后,我在一座破庙改成的中 学当民办教师己好几年了。那时,我教二年级一班的语文,兼班主任。开学点名的几分钟,婷朴素的衣裳,高挑的个头,黑亮的眸子,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她大约十六、七岁,选班干时,以得票第二当选为学习委员。后来,才知道她和我一个村。
婷的成绩很好,工作热情,又能歌善舞,在班上很红火。
我爱好文学,藏书颇丰。婷也常来找我,腼腆的叫着“张老师”。我尤其喜欢婷的好学,每次来,都借她几本,还授她一些好的阅读方法。
课余时间,婷老爱问:茶花女、少年维特要是不死那结局会怎样?我不能深入剖析她的问题,只好笑笑:世上得不到的东西才最好吧!
婷的作文水平一天天好起来,一次,她在全镇中学生作文竞赛中获得大奖。那天, 我的心房里涌动着幸福的潮水,破例用班费给她买了几本书,还奖给她一条火红的发带。婷生动着一张脸:“张老师,我顶喜欢红色,谢谢你!”我脑子里兀的冒出“人面桃花”的诗句。
那时,学生在校上晚自习,我和他们一起学。月明星稀的夜晚,婷和我回家同路。宁静的田野偶尔传出几声狗吠。两人踏碎一路月光,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那是多么心醉的夜晚!不觉到了分叉路口,我们谈兴未尽。多少清风明月相伴的夜晚,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谈,边谈边走,日子悄然从脚下溜走,无踪无迹。
婷每次送作业本到办公室,最是那一声脆脆的“张老师”,一如小酒后的两盘素点,又如春风拂面的轻柔,抑或红叶颤动的秋韵,撩拨起我心中的情愫。
二
我一夜夜的睡不着,老是三更半夜起来写那叫诗的句子。
二年级快结束时,我在作业本里收到婷的信。透过爬满阳光的窗格子,我看到了蓝天下几只盘旋的鸽子,耳边响起了嘹亮的鸽哨。我的心里长满了故事。每隔两天,我们就在路**换一封信,直到三年级下学期。我隐约听到一些“花絮”。婷安慰我:“怕什么?我们又没做贼!”我诧异于婷的坦然。爱,难道真能让人无所畏惧?也许我们都疯了?
春天的夜里,把婷带回家,我的情绪在饱满的夜里高涨着。抱住婷,一如风中的旗在抖。我完全拥有了婷。那一刻,凝固成短暂的永恒。
不久,学校来了一个转公办教师的名额。转正就意味着转户口,吃商品粮,这给我带来了“芝麻开门”的惊喜。
我开始起早贪黑的啃书本。凭着无可厚非的实力,顺利过了考试关。我把喜悦放大到十倍百倍告诉婷,她高兴得泪水盈盈。在我忙于填表,忙于打点行装时,婷说:“我怀上了你的孩子。”我像遭了雷击,枯坐无语,四下里一片奇白。我哆哆嗦嗦拥着婷:“你不要哭……我慢慢……想办法,千万不要让家里人知道!”婷哽咽着点头离去。她柔弱的背影成了风中的一棵嫩柳,在冥冥中我祈祷上苍的宽恕,如果这苦难是一只烧饼,我会抢先塞到嘴里。
我还是壮着胆子向父母作了坦白。空气里传来一声巴掌的脆响。我扑通跪下,满世界的茫然。父亲挥着打红的手掌:“不能再让人知道!打掉孩子!”
婷在家里哭成泪人儿一般。父亲上去递烟陪着一脸的笑,婷的父亲脸孔阴得能拧出水来。他们叽叽咕咕半天,竟捋起袖子要动手。婷的父亲吼:
“打掉?没那便宜,除非结婚!要不,我上法院告你们!”
离开婷的家,我说:“我要跟婷结婚!”父亲扭头狠狠瞪我:“没出息!转了正讨个农村老婆做什么?你种得田?”我一时语塞。老想着婷的一双泪眼。事情越闹越大:村里人知道了,学校知道了,消息被扩散被加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主题。
得知政审不合格,转正被取消,我先是脑袋变大而后拿着往墙上撞。谁也拉不去,我额头肿起了几个大包。母亲来校拉我,拉不动就跪着:“我的儿,莫作贱自己,撞死了,也没用!”
我呆在墙边,突然扑到母亲怀里,半天才哭出声来。父亲也蹲在地上老泪纵横。
婷的父亲找上门,要我们结婚,我对父亲说:“婷是我的人,反正转不了,结婚算了。”父亲当场甩了我一个大嘴巴,后指着婷父亲的鼻尖吼:“想结婚,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对方不甘示弱:“好,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我要到法院告你们!等着瞧!”
那个下午天空很阴,婷来找我,我迎上去:“婷,你爸爸没逼你?”婷漠然地说:“他要去告你们,我说,反正我被开除了,我的事由我自己来管!我要亲自去告他,叫他把牢底坐穿!”
“婷,不是开玩笑吧?”婷轻蔑地看我:“开玩笑?”“就我们两个人去?”“两个人还不够?还嫌少?”婷在吼我。“算了,婷,明天再说,没有车的。”没想婷麻利的从兜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剪刀,点着我的鼻尖说:“姓张的,今天不去,我死给你看!”我夺过剪刀,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去我去……”
跟在后面,腿有些软,仿佛是别人的。我仿佛看见了手铐和铁窗。
婷是魔鬼的化身。世上是没有真情的!我求菩萨保佑:车站最好没车。
上城里的最后一趟车已走了。婷平静的说:“走着去!”我愣了:到县城30里,天已近黄昏。彻底完了!我涌起一股杀人的欲望,颤抖着吼:“婷,你太狠心了!我张某人坐了牢,你就安心?我死了,变成鬼也要掐死你!我坐牢你还是没人要?!”婷惨惨的笑:“随你怎么说!”
陪婷走完30里用了整整8个小时,似乎耗尽了我毕生的精力。
在昏黄的灯光里,婷止了步,摸着我的脸:“张哥,恨我吧,我来打孩子,行不?”灯影下婷的身影很单薄。我追问:“婷,你说什么?”婷呜咽着:“我来打孩子!”一把抱住婷,生怕她从手心里飞走!婷溶化在我落英缤纷的眼泪里。
灯火里我们相拥而泣。
天空飘起了毛毛雨。脱下衣肥披在婷的头上,拥住她,像呵护一个孩子。我企盼时光永驻,让我不再失去婷!我只要婷,别的什么也不要!
婷把我带到一个偏辟的巷子里,找到那个医生。进去时,我握了握婷的小手,似乎一条丝带在滑落。我安慰她放松些,不要怕。婷的呻呤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躲在墙外,咬着衣角,手指抠进了砖缝里,指甲抠翻了折断了。我诅咒自己我恨自己我恨世上所有的人。
抱着婷去旅馆的途中,她瘫软着,像一团棉花。我跪在地上,抽自己的耳光,求她宽恕。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披散着,摸着我的脸,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婷在呻吟里捱到天亮。捏着她的小手,整夜不敢眨眼。我们说定:回去就结婚。
回到家,我被开除了。我没有哭,独自卷回了铺盖。呆在家里,不敢迈出大门半步,我依然惦记着婷。
三
我成天和父亲、母亲争吵,要和婷结婚。他们死活不同意。我急得要发疯。
一天夜里,我在梁上挂根绳子,母亲闯进来,抱住我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我一生就养了你一个儿,儿呀,你是妈的命根子!你不活,妈也不活了!”我们抱头痛哭。我在生死之间徘徊,我更渴望见到婷。
一天中午,母亲交给我一封信,说是婷写的。慌慌的拆开,那熟悉的字迹又在眼前跳:张哥,我今生是你的人,来生也是你的人!你要好好活着,娶我过去,让那些人看看……
婷的信一封封的来,信里洋溢着爱的坚贞和生命的激情。我陶醉于婷的爱,慢慢地学会坚强。我把信压在枕下,婷就装饰了我的梦。
一天,我说:“家里闷死人,我想出去走走,我要看看婷。”妈死劝我不要去。我听不进。她哭着说:“从城里回来的第二个月,婷就嫁了人,老远的。听说那男人还是个麻子。”我猛地抓住妈的手,哆嗦着:“妈,你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弄错了?妈!……”妈咬着嘴唇不住点头。松开她的手,我冲了出去。
倒在那个分叉路口,再也不想爬起来。
被人抬回来,我高烧不退。天空里,我看见了婷清秀的脸,绿色的衣,火红的丝带。
醒来后,妈说:“你几天都在说糊话,还老叫着婷的名字,真担心你疯了。”我醒悟似的:“妈,婷肯定没嫁人。”
四
儿子终于可以打酱油了。
跟许多乡下人一样,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婷也慢慢被柴米油盐从我脑壳里挤走了。
迫于生计,我在集市上摆个小摊儿,炸油条。
一天,有个女人一手牵着孩子,一手勾着包裹,走过我身边。我突然发现那就是婷时,她已走远了,背影变得很粗壮。我没有喊没有追,但那天炸的油条很糟糕。妻唠叨我的心不在焉,
我吼了一句。她瞪大眼睛:我发这么大的火似乎还是头一回。我谎称不舒服早早收了摊。
把自己埋在黑暗里,燃上一根烟,一口口的吸,火光忽明忽暗。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沉淀在心灵深处的那段杜鹃啼血般的情谁忘得了?应该感谢婷,是她在我平淡的人生中抹上了一把亮丽的色彩,让我在一步步走向衰老的同时,还能拥有一段激情的岁月。直面惨淡人生,我力图忘掉过去。婷,你能原谅我吗?婷,你在他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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