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我站在高不可攀的地方,看灿烂的群星,四周,沧海起伏,月亮硕大忧伤;一千年前,这世界只有我自己,我呼唤着,如果谁,爱上我,我会给她无与伦比的幸福与众神钦羡的骄傲……一千年过去了,我象一个漂流瓶,仍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日日夜夜,或者搁浅在荒凉的沙漠,或者被再次抛向浩瀚深渊;一千年过去了,我不再是那个振动风氅眺目远方的磐石之心,我脆弱,柔软,仿佛等待皈依,等待拯救,我在山颠出神,我呼唤着,如果谁,爱上我,我会给她世间最珍贵的心,如果她想以我的死来验证,那么就拿去吧,我的一切……一千年很快,快得象电光石火,快得象一个深情的回眸,快得象一片潮水的退岸,我深深地将头蜷缩在胸口,抵着空旷的风;一千年之后,我眼中的光芒散佚在汪洋之中,我的纯真,我的热烈都已封锁在那个魔瓶里,咒语,象沉睡的美人,斗转星移中她不再醒来。我抬起黑暗的眼睛,我发誓,如果谁,爱上我,我一定要杀了她,让她的痴情、迷惘和我的痛苦、绝望合而为一,海枯石烂……
海风冷冽而潮湿地吹来,我能感觉到脸上被风化的裂隙,我岿然不动地面对着茫茫的海面,几千年了,我厌倦了这个近乎麻木的姿势。我轻轻地飘了出来,我的魂灵透明而模糊。可惜我飘不远,那该死的纳鲁斯神将我的心牢牢地锁在石人里,而被施了咒语的人,他的魂是离不远他的心的。
我飘到了我的对面,端详着自己:那个高大英俊、有着海水一样幽蓝的眼睛海浪一样卷曲的头发的年轻王子。可他的眼里是那么黑暗,再湛蓝的天空也影映不下明亮的色彩,他的眼里又是那么忧郁,仿佛他看到的都只是世间难以承受的悲伤。我不知是不是发出了叹息,我将头掉向远方,绵延无止的波浪一下子将我的回忆带向了遥远的过去。
我曾经住在一个美丽的城堡里,是图里亚国国王最小的儿子。我的英俊相貌和高贵身份曾经得到过无数贵族女子的青睐,甚至远邦的公主们也络绎地来拜访我。我那时既骄傲,又多情,喜欢不停地追逐美色,是个见异思迁并擅长用甜言蜜语哄悦芳心的登徒子。
我的浪荡自然惹恼了很多女子,也伤害了她们,她们在我身后怨望着,在镜前苦诉着,希望我能够一心一意,希望我只忠诚于她们托付的深情。但对我这个蜂勤蜜多的花心王子来说,是从来不会在意身后追随的裙步的,也没人敢对我稍加指责,皇族的优越感与父王母后的宽宠更助长了我的放纵,我享受着“爱情”,更换着“玩伴”,日日嬉游,夜夜笙歌,全然不顾那些痴女们流下的泪水。
终于有一天,其中九个绝望的女子,一起去到神庙里纳鲁斯神像下,向纳鲁斯神忏悔,并用荆棘之刺割破掌心,在怨尤的鲜血中,要求纳鲁斯神惩罚我。那些可怜又可恨的女子,她们竟然愚蠢到求神去施用她们爱情的毒汁,那比毒蛇还毒的泪腺分泌物。
我将目光由漠然的海面慢慢转到天上……那个什么纳鲁斯神,我不认识他,也从未亵渎过他,谁知道他是被九个美人的美貌所蛊惑,还是好管闲事以维持他本就不够繁盛的香火,怒目金刚般地来到我的梦中,宣旨般地历数了我的“罪状”,并留下了可笑的咒语。而当我醒来,就孤伶伶地站在了这里,而且一站就是沧海桑田。
可笑而可恶的咒语,那无疑是世俗的人们给那个老糊涂神灌输的,他告诉我,除非有一个女子爱上我,而我也必须真正地爱上她,那么她的吻便会把我从咒语里解救出来。想到这儿,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爱上我?对情窦初开的女子来说,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我将魂收入身体里——不过,前提是我也必须爱上她。这似乎也很简单。
可笑的纳鲁斯神,我还需要你来教导我吗?你将咒语说得象爱情的誓言,哈,爱情,我有什么不懂呢?
我是在不屑与委屈中度过了那最初的几年,我曾以为这脆弱的咒语是那么不堪一击,可是几千年来,竟然没有一个女子爱上我,我终于渐渐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面无表情的石头罢了。没有人会对一个石头卖弄风情,也不会去关心一个石头的命运。而我石头里的心,柔软的、无望的心又有谁能知晓。
我的心就象潮起潮落的海,一直就没有平静过,我由惆怅变得愤怒,又由愤怒变得恶毒。从遥不可及的过去至今,在漫长的等待里,绝望象荒草一样渐渐蔓上躯体,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那一天,也许我只有风化成碎石,万劫不复地被风扫向不见天日的深渊。
我只渴望摆脱这石身,哪怕一天也好,一刻也好,再没有比日复一日地对着了无意义的“人生”更痛苦的事了,我现在成了又一个西西弗斯,虽不象他那样每天重复着推石上山的动作(至少他还有动作),但却也是荒唐地重复着这笔直的姿势和沉默的守望,重复着生不如死的每一天。还有那苦涩无边乏善可陈的海洋,那些动作无趣形状单调的帆船,仿佛都在嘲笑我。甚至连海鸟也远远地飞着,很少近前,好想我是一个会突然把它们抓在手中塞进嘴里的怪物一样。我想起过去,想起莺莺燕燕的花园,热热闹闹的街道,忙忙碌碌的人们,想起每个明媚的日子里在廊台上饶有兴致地观看风景的自在。我合上了眼睛,又泛起了切齿的恨意,我想象着两手抓住一个海鸟,并活生生地将它的脖子掰断的情景,我现在,和一个怪物还有什么两样吗?
啊,怀揣爱情的人,快来领受我的仇恨吧!我这样念叨的时候,仿佛混沌的天空里划过一道闪电。
我闭上了眼睛,当然,是在石质的瞳孔后面……每当我的情绪深陷黑暗的时候,我希望周围的世界也迅速地落入黑暗,在黑暗里,不再有阳光刺痛我,在黑暗里,我会想象自己在不可抑制的沉默的愤怒中咆哮着,想象自己的力量能战胜神力,消除魔咒。
就这样合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感觉什么东西碰触到我的胳膊。也许是片落叶吧,我想,或者,是被风偶尔吹来到什么东西。可是这东西紧紧地靠上了我的胳膊,我甚至感觉到了那东西上的温度,冰凉的石头向来对温度充满敏感。难道是活生生的——人?
哦不,怎么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有人看见我,也在上山前被古老的传说吓跑了。还记得我刚刚站立在这儿的时候,许多渔民将我当作守海之神来供奉膜拜,希望我能保佑出海的人平安归来。而我需要的不是那荒唐的迷信,我只需要一个对我一见钟情的女子。可是,自从我被“封”为“神”之后,少有人敢碰我一个手指。除了不懂事的孩子趁大人不在时嬉闹着用树枝打我的屁股,或者相爱的恋人在月圆时跪到我身下将手放在我胸上海誓山盟,而这指望赐福的爱之祈求只会大大地刺激我。有一天,当一对恋人沉浸在祈福中时,破天荒地听到了我的恐吓。我那时在绝望和愤懑之中,扬言谁要是再在我面前言爱道情,我便挖掉他们的心。受惊的情侣跑下了山,将神人发怒的事讲给别人听,起初人们不信,后来,当再有几对恋人被我吓跑后,人们才开始惧怕我。我的焦躁与怒气使我从此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再罕有人敢轻易上山来,除了世世代代流传的并越传越邪乎的关于我的种种可怕,从此这海角山顶只有一个徒然仰天长叹的王子。
还会有谁冒失地到我身边来呢?也许,是一只莽撞到准备在我身上筑巢的鸟吧。可是,这柔软的碰触分明是一只手的形状。我睁开了眼,同时听到了一声轻叹。
一个女子,是的,一个头上挽着可爱双髻的年轻女子正倚着我,她把着我的胳膊,正幽幽地望着海面,望着她似乎不可企及的远方。
怎么?她难道不怕古老的传说?她难道要试试她自己的胆量?还是,终于轮到我报复的时候了?可是——忽然,我听到她发出的一声啜泣。她忽然抱住了我的身子,哭诉起来。“石人,”她似乎在对我说,“你要是他多好啊,至少,我还可以抱着你,虽然你不说话,至少你在身边,”她的头埋在了我的肘间,“石人,你要是能变成他多好。石人……”
我感到胳膊上湿了一片,天哪,又是一个该死的痴情鬼。我想说句什么,我可不是她吸泪的海绵。
“石人,如果你有灵的话,就让他回来,让他听到,天涯海角,让他知道我在这儿等他!”
等他?哼!你能等得起?我心里嘲笑道,我已经在这儿等了数千年了,你不妨也试试。啊,若干年后会有一具白发如鬼的尸骸堆在这里,两个空洞的眼窝可怖地对着大海。不,我可不需要这样一个“美丽”的陪伴。
这想象中即将成为陪伴物的女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直起了身体,站到我的身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眼睛。
这一刹那,仿佛天上的群星将灿烂齐聚到眼前,我的眼睛居然亮了起来。这女孩有着柔润的面庞,羞怯的嘴唇,晶莹的目光,虽然脸上、眸中带着淡淡的忧郁,但在我看来,却散发出不可思议的迷人。我见过天仙般美艳的皇后,见过神女般卓绝的尤物,而她虽不可类比,却别有动人之处。尤其是她流露出的那种与我相仿的忧郁,使我……哦,怎么了,王子!你这准备用雷神之锤摧毁芳心的石头怪物,你难道要可怜一个为了她的情郎而不惜情泪的女子?
“石人,”她仿佛能透过我的眼捕捉我的心思,“你一定会怜悯我,”她微微歪头,并微微地闭上眼,她的嘴唇似乎微微地撮起……哦不,我有些心慌意乱,我还没有准备好,她将要做什么?“石人,我多么希望我睁开眼,站在我眼前的就是他,就象你一样,再也不离开我了,就这样,看着我,你知道,我会是多么快乐……”我松了一口气,看着这无辜的可爱脸庞,心里却泛起一股异样的醋意。快离开吧,女孩,我知道自己嫉妒的火苗要慢慢地腾起来了,快走吧,女孩,唉,你知道吗,你是在对一个内心满是灰烬和黑暗的人倾诉感情,他都拯救不了自己,怎么会拯救你?
女孩却固执地望着我,带着脸上不可救药的泪痕,仿佛她的求祈马上就要灵验。
“傻瓜!”我终于怒不可遏地发出一声呵斥。
“啊!”女孩惊坐在了地上,用手掩住嘴。不过她并没有被吓得尖叫,也没有立即扭身而逃。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仿佛刚才产生了错觉:“你说我傻瓜?啊——”她有些激动,“我真的傻吗?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你——”她的脸上甚至浮起一丝微笑,“能感觉到我的心?”
我的怒气几乎抑制不住要扑头盖脸地罩去,我“哼”了一声:“傻瓜,地地道道的傻瓜!”
这下女孩听得十分清楚,她的手慢慢地滑下嘴角,又惊又喜地望着我,欲言又止,这一时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紧张与渴望,就象一排推涌已久的浪即将以磅礴的激情冲上岸头。
就仿佛她会马上扑向我喜出望外地抱住她的“情郎”,我想使声音更严厉些,以击碎她信以为真的美妙幻觉。
可是我看着她那无辜而真挚的目光,欲发出的怒吼却不由地变作了一声叹息:“爱情的魔鬼!他凭什么占据了你的心?”我替她想象着那个遥远而形象模糊的家伙,仿佛也是一个曾如我一样从不羁绊于旧情的人。
“你说——什么?”女孩嘴唇微动,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眼中的幻雾慢慢澄清。“你——”她的眼睛越瞪越大,淡淡迷醉的神情逐渐被慌恐与困惑所取代,“究竟是石头,还是——”
“一个会说话的石头。”我的怒气平息了许多,“或者,你认为呢?”
女孩的身子禁不住向后挪了几寸。“你是神灵附体吗?”她的手交握在了一起,似乎要做出膜拜的动作。
“不,”我冷冷地回答,“石头而已。”又加上一句,“别指望在我这儿会得到什么,我不会成全什么。”
“你会伤害我吗?”女孩两手紧靠胸前。
我“哼”了一声:“一块石头,能伤害什么?”
女孩松了一口气,用抱歉的口吻说:“那么,石人,哦,对不起,我打扰了你,是吗?”她用微微一笑来乞求我的原谅。
我的恨意渐渐地消散了。我看着她柔动莹烁的眼睛,不由地慢慢落向平静中。我想说,如果是打扰的话,那么这漫长的岁月以来,你是第一个打扰我的人。
我微微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我似乎皱了皱眉。“你不必怕我。”
女孩慢慢地站起身来,脸上的迷惑减轻了很多。她友好地伸出手来:“你好,石人!”她做了个握手的动作。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与之轻轻相触。
“啊,”女孩轻呼一声,她看不到的我的魂,但一定能感觉到手掌上倏至的凉意。她禁不住又后退一步,“是——你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谢谢!”她轻声说。
我们四目相对。她的目光象清澈的水注入我的内心。“你既然不是神,”她想了想说,“那你,为什么能够说话?”
“因为——”我想说我是一个受到诅咒的人,但话到嘴边却改了口,“我是一个不甘寂寞的石头。”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哲人。
女孩明显被我的回答逗笑了。“哦,我知道,石人,你一定象我一样孤单。”她的笑容徐徐地收敛了,眼中又流露出那种淡淡的忧郁。“石人,要是你觉得孤单,我陪你说会儿话吧。”
我有些感动:“你不怕我就好。”
女孩缓缓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她心里仍怀着敬畏,一个说话的石头给人的震撼可不是一时半会能消除的。
“你站在这里一定很久了吧?”她问我。
“是的。”我心道,当我打一个盹的时候,你可能已轮回了好几生。
“哦,“女孩微微地点头,“你一直看着这海,”她忽然转过头去,“我明白,这有多无奈。当一个人极其孤单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说话,想找个人儿说话,所以——”她又转过头来,微笑道,“石头也会开口的,对吗?”
她为我寻找的有趣理由使我不觉地愉悦起来。这种愉悦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经年累月的海风将我脸上的表情吹得寡淡,屈在腹部的手也因时常鸩起的复仇念头而变得好似一个青筋暴起欲随时把任何与我的处境格格不入的快乐攥碎扼杀的利爪。
而在阴影渐渐蒙上心头的岁月里,我不知快乐为何物。
“石人,你怎么不说话了?”女孩说,“你一定有很多话要说,你也一定象我,有很多心事……”女孩好象忽然想到了刚才动情的场景,脸上不禁浮起了羞色。
“不……”我心里说。我想,我的孤独的绝望的等待,难道真的刻画在了我的表情里而让我看上去象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吗?“一个石头,能有什么心事?”我说。我想作个比喻,比如象这简单而了无痕迹的海洋,比如……不过,海洋里可是泛着无边无际的、起伏无定的心浪……
“可是,石人,我觉得你象是要有话对我说。”女孩仿佛能从我眼里舀出一勺情感深沉的海水。
我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我从头颅里探出来,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那纯净明亮的眼睛,说:“你在等一个人?”
女孩点了下头。
“心上人。”
“是的……”女孩垂下了睫毛,不过好象立即意识到我是一个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石头而已,于是又抬起眼睫肯定地说,“是的。他走了,据说是在这里出的海。”
“嗯,丢下你走了。”
“你怎么会知道?”女孩的眼中浮上疑问。
我心说,被爱情迷了心窍的傻瓜,这还用想吗?一个如果许以诺言告以归期的人还会让你这般无望地委屈吗?也许情窦初开的女子总喜欢在一厢情愿里固化着脆弱的情感。傻瓜……
“他很英俊。”我说。
“是的,有些象你。”女孩的脸上仿佛燃起爱的光焰。
“很高大。”
“嗯。”
“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他说要去繁华的国都碰碰运气,说走,便走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你没来得及送他。”
“不,”女孩说,“是他走得急,没有让我送,”她抿了抿嘴,“也许,他是怕分别的难过……”她缓慢地吐字,象是美化着离愁。
“是么,”我不屑一顾地说,“你难道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和一个女人一起走的?”我观察着她的表情,想象着一把尖刀慢慢地剜入无辜的心灵的样子。“你说的他,我见过,是在一个早晨上的船。有一个漂亮的女人挽着他。”
女孩怔住了,似在惊看着我所杜撰的故事里的画面。“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我耸耸眉毛,“当船离岸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紧紧地搂在一起。”
“他……怎么会?”女孩喃喃自语道。
我停住了,我知道,我说的话,如果听起来象铁证的神语,那么应该寥寥数句、简单而无修饰地结束最好。
在几千年前,我伤害过多情的女子,那是因为骄傲,几千年后,却是因为妒忌。
我的谎言把周遭变成了寒风肆虐的冰雪荒野,剩她一个人在无助地颤抖。她的目光一下子转到了忧郁里,她怔怔地望着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这一时,我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好象看到她的失望会使自己产生某种快意。我得逞了,不是吗,一番暴雨已经淋漓在一株柔弱的花上。而这谎言,如此轻易地出自我毒如蛇蝎的口舌。
我事不关己般地闭上眼睛。
“这是……真的吗?不……可是……”女孩分明带着哽咽的话语里,透出内心涨起的悲伤。
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女孩已双手捂住了脸,双肩微动着,听不见啜泣声,但能感觉到她那已被我催生的泪水,在翻涌着。
终于,她的手指间滑下了一行泪。我伸出手去,我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女孩忽然转过身,朝山下跑去。
女孩跑得很快,只听隐约的哭声渐渐地消失在山坡后面,我伸出的手臂愣在了空中。
满潮的海水拍打着崖下的礁石,每个被撞碎的飞沫都似乎带着一声轻嘘。我愣了一会儿,哼了声:“傻瓜!”
我看了看我伸出体外的透明的手指,我问自己,我弄痛了什么?弄伤了什么?
美丽纯真的面庞,仿佛还在明亮地看着我,那笼罩过我的光芒,多么……我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嚯,我很有本事,不是吗?剑不出鞘即能伤人。可是,我的心,为什么隐隐地痛惜了呢?
我飘出体外,望着那模糊的山下,心头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好几天过去了,我时常想起这个女孩,这个被我怀着莫名的怨气和妒意所伤害的女孩。她为爱情自戕了吗?还是,已踏上了寻找心上人下落的旅途?也许,她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象一场风暴,即使把她刮得寸缕不剩,但也很快会过去。
也许我猜对了。
第五天时,她又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眼中的忧郁淡了一些,微笑却灿烂了许多。
“石人。”她的眼中似乎是被风暴刮得清净明朗的天空,“你说的,我想也许是真的,可是,我还是禁不住想他。”她笑了笑,“你不知道他曾经有多好。”
“是吗。”我淡淡地,心里又泛起了不悦。
“不过,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对自己说,要坚强起来。”
“很好。”我说。
“这是给你的。”她转过背在身后的手,手里拿着一个编得很漂亮的花环,上面是一圈萱草花。“喜欢吗?”她将花环套在我的脖子上,“送给你。”
我不由地有些感动,我低头抚摸着那些带着清香的萱草花,微微自责,这难道,是对我阴谋的奖赏吗。可爱的女孩,我抬眼看他,她象阳光一般无私。我试着笑了笑,我的唇角对这种表情还很牵强,有些僵硬,需要慢慢地适应。
“你在微笑吗?”女孩说,并伸出手指,碰了碰我的嘴角,她一笑,又缩了回去,“我摸到了!”
那柔软的一触仿佛微风在水面吹开涟漪,我觉得整个面部都好象有了荡漾。“这是忘忧之花,”我说,“应该戴在你的头上。”
“好吧,”女孩伸出手,在花环上摘了一朵下来,别在了发梢。“这样吗?”
我点点头。
“他过去常常送我这样的花。”女孩回忆道,“他也许只是顺手摘给我,却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每次当他经过的时候,我都希望他手里拿着为我摘的花……”女孩对我一笑,“你又要说我傻了。”
我抬眼不置可否地看着天,心道,说吧,说吧,请继续,你把我当成你那幼稚的爱情的见证人了,是吗?那么,继续吧,我对这样白痴的故事可一点都不感兴趣。
女孩手指轻轻地勾在一起,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我为之妒恼的怀恋神态:“我想我的确是傻瓜,石人。尽管他的心不属于我,我还是渴望……你说,他会感觉得到吗?”
老天!我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快让她的执着变成大海里的泡沫!
我模仿着哲人的口吻,淡然地说:“对于一个习惯了等待的人,那些本来无足轻重的感觉可能会变得刻骨铭心,最终慢慢成为一种值得寄托的意义。”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哦石人,你说得很深奥,我不太明白。”
算了,不明白就算了,继续念你的情诗好了。可是我还是回答到:“你其实什么也没给他,他也什么没给你,你只是在做梦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刺伤她。
可她的疼也许只是在心里闪了一下。她把我的话握在手心里,仿佛掂了掂,然后望着我:“你说得对,石人,我现在已经想通了,既然他找到幸福,并觉得幸福,那我没有理由不为他感到幸福。我不应该为他的幸福而痛苦。”
“不错。”
而她的话又转了回来:“我以为,他是知道的。你知道吗,我和他虽然不曾在一起,但我们曾是多么心意相通。”
“是吗?”我心里恼道:那家伙可真是阴魂不散。我伸出两手,做了一个虚掐她脖子的动作。
而女孩望着我,恳求地说:“你愿意听我讲讲我和他的故事吗?我想,可能只有你愿意听我的故事。”
我拿她没有办法,手臂软了下来:“哎——”我把目光移开,“说吧。”
“石人,你多么好!”
她在我身前坐了下来,望着风平浪静的海洋,开始讲述起她和他的往事。从两小无猜的童年嬉戏开始讲起,讲述他们的一个又一个片段,美丽的片段,点点滴滴,都似在她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不耐烦地听着,但渐渐地,我感觉到,他们确是彼此深爱着的,虽然没有海誓山盟。如果不是我的谎言断裂了她憧憬的美好,她将义无反顾地等待下去。我想起以前我所辜负的那些女子,她们是否也如她一般傻呢?
她象是在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推心置腹地倾诉。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对我这样诉说过她细腻的情感,诉说这样纯洁真挚的内心。
我伸出手指,轻抚她脑后的头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睡着了。
她抱着膝一动也不动,象是沉浸在她的梦里。
该死的爱情,简直比魔法还要邪怪,她怎么会使人变得这么疯癫?
风从海面徐徐地吹来,她的身子一颤。忽然间,我觉得她在我身旁,是那么令人温柔和平静。在我曾经相好过的女子中,我何曾这般仔细地打量和感受过她们呢?
“你在听吗?”女孩忽然问我,又象是在呓语。
我从游荡不定的思绪中回神过来。“在听。”
女孩象是得到了一丝安慰,又恍恍惚惚地睡去了。
许久,她终于醒来。她站起身,对我说,“石人,我该走了。”
我已经默默陪了她很久。
“石人,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我说出来,正是为了一点点地忘掉,我希望我会忘记得快些。”
“嗯。”
“你总是只说‘嗯’吗?”女孩微笑地看着我,“你好象不太爱说话。对了,”他问我,“你应该有一个名字。我该称呼你什么呢?”
“我只是一块破石头。”我说。
“呵呵,你一点都不破。”
“你叫我什么都行,对一个石头来说,不需要名字。”
“那,我就叫你王子吧。”她看着我,“你就象一个王子,你一定是按照某个王子的样子雕刻出来的。”
我的心不由一动:“你见过王子吗?”
她摇摇头:“但我想象过,应该就象你这样,很英武、很尊贵的样子。”
我心底长叹一声,那个骄傲的王子已不复存在,这个饱经沧桑的石人不过是徒有其形而已。
“王子!”她叫我。
这个曾经熟悉的称呼现在听来是这么新鲜而突然。我一下子被回忆勾走了,仿佛即刻被连绵的时光卷入了过去。多少等待、愁闷、苦恼、失望、愤怒……仿佛掀起一个骇浪冲上了心头。
她说:“我走了。”边说边转身走去。
在我百感交集中,她却又回过头来,一笑,说:“你是要问我‘还会再来吗’,对吗?”
我竟不由自主地答道:“是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她走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孤独。
仿佛一个声音对我说:“是的,多么希望她能天天来,最好是时刻都在身边。哦,一个多么奢侈的念头,她没有理由来陪一个石头,而且是无趣又冷心冷面的石头。”
海面阴暗了下来,又一天要混混漠漠地过去,分分秒秒似乎变得格外漫长。我体会着这种等待的滋味,这与经年累月的不知所以的等待不同,这是生动的、几乎被赋予某种意义的等待,就好象知道某朵含苞已久的花将要吐蕊开放一样。在我被浩瀚的叹息所困厄的灰暗心域,会因为她的偶尔出现而骤亮。
再听到她的声音是两天之后。
“王子想念拉妩吗?”她抚摸着我脖子上的花环问。花环上有几朵萱草花已经萎落。
我寻找着她眼中的忧郁,在那看似晴朗的眼眸中仍能发现很多痕迹,就象水中几抹黯然的倒影。
“拉妩——是的。”我轻声道。
“那么,王子陛下,”她有些俏皮地问,“有多想念拉妩呢?”
我一笑:“以为你走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来看看你。”她说,“王子,你可以再陪我说会儿话吗?”
“当然。”我心想,又要忍受她那絮絮不休的爱情颂诗了。
谁知她拿出了一个东西,托在手掌上给我看。我定睛一看,是一个用石头刻出来的雕像。
“象我吗?”她抚摸着那个小石人,“这是他为我刻的。我曾把她放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在他每天的必经之路上。”
“嗯,头发很象。”我真想夺过来,将那个丑陋的小石人远远地抛到海里。
女孩“哧”地一笑:“只是头发?我觉得嘴巴和鼻子也很象啊。”
是的,我心道,那痴痴的样子倒也很象。
“如果你变得象她这么小,或者,她变得象你这么大,你们就是一对了,就可以相依相伴了。”她把石雕塞到我半握的手里。“你愿意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和你作伴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去,摸她被微风撩起的发丝。如果她把手放到头上由我勾住,我会让她旋转起来,她今天穿着花叶婆娑的彩裙,舞起来一定很好看。
“你手指上戴的是枚戒指吗,它雕刻得好大。”她说。
“哦,”我看了一眼手指说,“这是很珍贵的‘群星之门’钻石,它能买下几乎一个城堡。”
她笑了,说:“只是这一小块石疙瘩?你真有趣。”她用手摸了摸,“好吧,我相信你说的,让我想象一下,它是多么美丽!多么令人惊叹!它就象天上最亮的星星,王子要把它戴在他最爱的人的手上,是吗?”
“不错。”我心想,也许再也不会摘下来,轻率地戴在某个女子的手上,除非那个倒在绝望的爱里的拯救者。我的目光暗了几分,爱真的是比钻石还珍贵还恒久吗,爱,现在却有如死亡之焰,就是钻石也会烧成飞灰。
“你是一个多么浪漫的王子。”女孩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变化,“你一定有颗点石成金的心,我相信,你会把一座茅屋变成天堂。至少,在你看来,只要是拥有的,就会被视作无上的珍贵。”
“是吗?”我象是问自己。
“如果我是你心爱的人,”女孩忽然问道,“你会把它戴在我的手上吗?”她一笑,不等我回答,又继续说,“也许不会再有人爱我,也不会有人把他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她象是叹了口气。
“怎么会?”我说,“象你这样美丽善良的女孩,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包括王子你吗?”她微笑地望着我。
我心里一动。一只海鸟低低地飞过,似用余光瞥了几眼。这一时天空里阳光充斥起来。
“如果我……”我在想应该怎么形容。
她抢着说;“是一个爱上我的人。然后呢?”
我一愣,想了想,说:“我会让你幸福。”
“是怎样的幸福呢?”她很期待地问。
我望着天上的阳光:“见过陀尔娜花吗,那个传说中一世纪只开一次的花,它本长在众神之山上圣徒西拉的夜神花园里,我会每天都采一支来送给你。”
“啊,那是据说只有在王宫里才能种植的花!”
“当然,我会为你造一座比天堂还漂亮的宫殿,让你象一个女神一样地住在里面,穿戴各种美丽的衣服,品尝各种美味的食物,实现你的各种愿望……我还会为你造一艘豪华的大船,带你周游世界……”我开始用曾经俘获过无数女子的语言勾勒她的幸福。
“你说的真好!”女孩神往地听着,并幽幽道,“这整个世间也难有这样的好!”她两手互握着搁在颈下,“可是,我的石头王子,你说得好象是那么难以企及,那么高不可攀,多么奢侈的幸福!谢谢你把这么美好的想象赋予我。”她顿了顿说,“对我来说,幸福其实很简单,不需要盛大的仪仗,不需要华贵的衣裙,不需要稀世的珍宝,我只希望一个人在我孤单或者痛苦的时候能够不离不弃地陪伴着我,就象你现在这样,在我身边,安慰我,甚至毫不保留地赞美我,我就会感到幸福。”
她对我微笑着,我对她的话有一点困惑。这真是一颗难得的与世无争的心,她所言的幸福如此简单而唾手可得。
之后我们说了很多话,她破天荒地没有再提她的心上人,而是和我说了很多她故乡的事情,我也向她讲述了很多我的见闻。她非常奇怪,她问我:“你只是块挪不动半步的石头,却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回答说:“我想我有双千里眼。”
“你真是块神奇的石头,你知道的比我读过的书还多。我要是把你搬走,你会乐意吗?”
我不由地一惊,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在人多的地方,还怕不会有人喜欢上我吗?但我心头又泛起一种凄凉感,不,与其在繁华中感受着卑微与耻辱,不如在这里按捺着孤独与清高好了。啊,我痛苦地想,我的傲慢是不是已经象生了根的树一样,把我困在这里;还有我的毒誓,它是树上一条盘踞的等待择人而噬的毒蛇……
我摇摇头。
“我想你也一定厌倦了这个地方,”她象是洞察我的心情,“不过——你被放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把你搬走恐怕不应当,也许被守护的某个天上神灵会责怪我。”
纳鲁斯神吗?我心道,那个不知是否仍健在的老家伙可能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哼!我才不在乎他。我说:“我习惯了站在这里,这是一块石头的命运。”
“但我会常来看你的。”她说,“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了这么多话,我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你是一个能让人愉快和平静的石头王子。”
是吗?我凝视着她纯真晶亮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其中灰色的影子。
她走了,我再次落入无着的闷寂,不过,我觉得自己好象温和了许多,而不再是怀着无妄的怨愤的杀气。自这片海出现在我视野里以来,我还从未象今天这样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专注地凝视过一个女子。她的出现难道是有着某种意义与象征吗?
拉妩,我念着她的名字。
这次只隔了一天,她便来看我了,而且给我做了一个新的花环。再之后的一周里,她几乎每天都来,有时陪我呆到很晚。偶尔她会讲她那痴情得让人感动的往事,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听我讲故事。奇怪的是,我越来越喜欢给她讲故事,也许是喜欢她那种仔细倾听的表情,也许是因为见到她渴望又惊奇的样子会产生某种满足感。
她也偶尔会问我一些意外的问题。
有一天,她一直陪我到日没月出。当海面被月光洒亮之时,倚在膝下的她忽然问我:“王子,你一定有什么深藏的心事吧?”
我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她说:“我也说不清。当你看着海,看着远方,总能感觉到你的目光里有着什么……你有时看起来是那么忧郁,我想那雕刻出你的人一定是怀着某种忧愁吧?”
我没有答话,心里却轻颤了一下。
“你爱过某个人吗?”她问我。
“我只是个石头而已,你难道忘了?”
“我知道。可是,听你讲述的时候,你的声音有时是那么深情,仿佛在讲你自己经历过的事。我觉得你有一颗真实的心,而不只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
是的,我是有一颗心,我暗叹一声。我摸了摸胸膛,这颗心仍然滚烫、热烈,只是在黑暗中禁锢太久,它难以释放出鲜活的、奔腾的生命之血。
我喃喃地说:“也许你说得对,石头也会有心……当一个石头有了心,它一定也会有爱……”
她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轻声问:“是拉妩使石头有了心,也有了爱,对吗?”
我闭上了眼睛,抑制住莫名的感伤。
“你要是一个被施了咒语的石头就好了,拉妩会救你出来。就象魔棒这么一点,哦!”她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胸,微笑道,“也许,应该是传说中的那样,一个吻能使人复活。”她的脸颊有些不自禁的羞红。
啊,咒语,那爱的谜底,那在痛苦中煎熬的等待,离解脱还有多远?在她的手指碰触过的地方,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稍纵即逝的融化感。
她想得很动人,我忽然害怕她真的会尝试一下。我说:“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有一个人在等你去拯救。”我睁开眼,看着晦暗的夜空,仿佛一颗流星深深地逝去了。“他的生命取决于你,他的快乐也取决于你……”
“真的吗?”她笑了,“可是,那个人如果是你多好啊。”
我一怔。她的语气里似乎有隐隐的微叹:“谁会象你这样安慰我,陪伴我,使我忘掉忧愁呢?”她近前轻轻抱住了我,一种微颤霎时传遍了我的全身。“王子,让我抱你一会儿吧。”
我低下头,抵着她的脑袋,有种异样的感觉。这是种从未体味过的感觉,象冰层破裂,露出了下面的暖流。
海面,波浪粼粼地追逐着月光。她抱着我,显得如此依恋而温柔。我忽然想告诉她:拉妩,其实我是一个受到诅咒的人,正如你说的那样,在日以继夜的等待里,期待在爱中复活。
复活!是的,快献上你无私的爱的芳唇,献上你点石成人的真心真意的吻吧!这种迫切的愿望是否就是爱?我想一定是的,此刻我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她呢?难道不也心有灵犀吗?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抱住她脑袋的手,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我。黑暗中闪动的眸光,似乎在印证着我的心意。我的呼吸几乎都急促起来。快啊!还等什么,快使用那所谓的“爱”!快给我打开枷锁的心钥!——让我复活!我在心底暴喊一声。仿佛这呐喊震动了世界,连海水也被激起了波涛。让我复活!——我看着自己的双手青筋暴起,似乎嘴角也凌厉地咧开。然后呢,我会扼住她的喉咙,用尽我的力气,用复仇的火焰烧灼她,把那无辜的爱打下地狱!我会杀了她,因为我已经发下了毒誓。
哦,不!我怎么会?怎么会?哦不——我避开她的目光,手指在发抖。此时,仿佛魔鬼和天使在争夺着我,我头痛欲裂。我握紧了拳头:“我——”
不——还是让我独自寂寞下去好了,在这苍白的人生中,在这冷寂的的时光里,我还是独自承受好了……
“王子,你要说什么?”
“我——”我的拳头越攥越紧。我掉过头去,将魂蜷缩成一小团,落向石中。我感觉就象是落入了万丈渊洞。她应该能听见从石心里传来的长吁。
“嗯,你要休息了是吗?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吧。”
临走的时候,她又轻轻地抱了我一下,象感激,又象是其它不知名的心意。
我蜷缩在黑暗中,仿佛死死地压住自己某个不祥的念头。对即将到来的黎明,我是一块不堪阳光的石头。
这样过了一夜,在充满了抵触与无所适从中,在被紧握的拳留下的莫名的暴躁指痕中,我却仍似怀着某种期待。
她又来了,她的到来令我一震。
她一如既往地对我微笑,喊我高贵的名字。可我感到了恐惧,对自己的一种恐惧。她走到我身前,我的魂禁不住向后一退,退出了身体。
“王子,”她提着裙子,问我,“好看吗?是新的。”
我似乎没有听见,只觉得那漂亮的裙子是那么刺眼。
她又说:“是不是合乎王子陛下的口味呢?”她俏皮地行了一个宫廷礼。
我躲在石像后面贼一样地偷看她。
她有些奇怪:“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我背过身去,倚着身子,仿佛离我的心、在矛盾中挣扎已久的心很远很远。“拉妩,”我轻叫她的名字,听起来象一只嗓音沙哑的乌鸦。
“嗯,王子。”她在等待我的评价。
我停顿了半天才缓缓说:“你是个惹人喜爱的女孩,”
“你也是个惹人喜爱的石头。”她说。
“你喜欢陪一个石头说话?”
“不,是喜欢一个石头陪我说话。”她“咯”地笑了一声。
我有些心烦意乱,我讨厌自己所努力抑制的情绪。“这是块破败的石头,”
“不,是块有趣的石头,善良的石头,你是石头中的王子,是拉妩的王子……”她用了一堆形容词来装饰我。
“够了!”我忍不住一声低吼。
她吃惊地顿住了。
痛苦袭上了我的心,我咬着牙:“你为什么要对一个石头这么好?”
“你怎么了,王子?”她不解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哦,其实,你在拉妩眼里,已不是一块石头。”
我的心里更加烦乱起来。“你走吧?”
“你让我走?”她讶异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沉声说,“我开始讨厌你……”我象是难以置信地说出这句话。“你使我心烦意乱,你使我感到窒息,你妨碍了——我的孤独。”我低下头,继续说,“我是一块石头,一块不需要关心,不需要牵挂的石头,被你忘记,被这个世界忘记是最好不过的!”
半饷,反应过来的女孩才难过地说,“王子讨厌拉妩了?连你也不愿意理拉妩啦?”
我没有说话,我的眼前好象有狰狞的黑暗。
我的沉默终于让她不解地离开了,她回头望我的眼神象是能够穿透我的内心。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没有了她的出现,一切又恢复了冷寂和空乏。
我时常问自己:老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怎么能确信她会对一块石头动情?我又为什么要停止复仇?难道只是为她那我见犹怜的美丽?为她那令人平静温柔的动人声音?为她那凝视我的纯真眼神?
她不会来了,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好,这岂不是一个人们避之不及的“魔石”要达到的目的吗?
一天,两天,若干天……
可她的样子为什么仍在眼前闪动,折磨着我?
“消失吧,拉妩——”我苦恼地自语着,“拉妩——我从未认识你!”
我抚摸着枯萎的萱草花,风把枝叶吹得扑簌作响。我决心不去想她,把所有非份的念头从脑中剔除干净。
可她魔鬼般的名字却总是不觉地出现在唇齿间。该死!
“拉妩!——”终于有一天,我禁不住大喊起来,摧枯拉朽的声音回荡在天空。
“拉妩!——”我大喊着,我并不是为了让她听见,只是觉得喊出来,好象会释放胸中的积郁。
我一声接着一声地喊着,忽然,我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来。
她就站在山坡处,吃惊而又激动地看着我。
“拉——妩……”我的声音收弱下来。我尴尬地看着她慢慢走来。
“王子。”她的眼眶似乎盈着欲滴的泪水,而随即又展开了笑颜,“王子在想念拉妩!王子,拉妩知道你会想念的。”
我无言以对。
她垂下眼睫:“拉妩走了,你一定很孤单。拉妩也一样地孤单。”
哦,怎么了?我忽然觉得自己脆弱得象一块站立不住的玻璃。我想将手指握成一个迸发恨意的拳,却感觉毫无力气。
“你好象很痛苦,为什么?是拉妩使你痛苦了吗?”她问。
“不!”我说,“与你无关,也与痛苦无关……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我不是你的王子……”
她抬起眼,忧郁地看着我。在坚硬的石头与她柔不可及的心之间,我竖起了一道不知何为的墙。
她看着我的表情似乎变得漫长,至少在之后的无数梦里是这样,她的无奈微笑,却流露出更令人难忘的忧郁。
“王子真的不再想见拉妩了吗?”这是她最后的话。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当之后有时回想时,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问。她是如何莫名其妙地看待我的变化,我不得而知,但是她再没有出现,却是事实。
我不敢再大声喊她的名字,担心她真会再出现在面前。而且,这又有什么用呢?迷茫的依旧迷茫,无望的依旧无望。
只是一天天愈发苦闷,在我未意识到“等待”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之前,我以为自己必将万劫不复地跌入无情的炼狱。
我为什么要固执地怀恨着?我又为什么要决然地拒绝着?我的心真的与石头无异了吗?还是,我仍没有得到某种昭示?我阴暗的灵魂啊,什么时候才能回归光明纯洁的肉体?
也许我真的错了,我不是欲扼杀别人,而是欲扼杀自己。我紧紧地扼住了喉舌,把自己的心声禁锢住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发现遗忘是如此艰难,似乎越是刻意,就越是刻下更深的印痕。
被恶念所煽点的魔焰时隐时现,如果能够,我应该纵身跳进海里,任由无尽的海浪将我洗礼。
哦,宽恕我吧,宽恕一个不确知自己感情的人吧!我祈求上天,用醍醐灌顶般的雨涤荡我吧!
我象颈上一片掉落的衰叶,落在石像的影子中,落在她的名字上。
拉妩,多么意味深长的名字,象一个咒唤,仿佛念出她就会刹那闪现。
拉妩,我不再是她的王子,周遭的世界不再因她有任何意义。她不管有怎样未了的心愿,或未说出的话语,都不能再减少我的孤独半分。
她听从了我的话,没有再来“烦扰”。除了偶尔会在梦里不邀而至。
有一个早晨,我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小石像,那个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放在我脚下的小石像忽然长大起来,越长越大,直到长得和她一般大。我揉了揉眼,以为看花了眼,但石像居然向我移动过来……
我不由地惊醒了。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小石像。
但不远处却传来了“隆隆”的声音。
隆隆声越来越近,伴随着一些有节奏的吆喝,一个东西从山坡处冒了出来。
当那个东西被几个壮实的男人拖抬到近前时,我大吃一惊,天!那竟然和梦里所见的一模一样。
几个工匠战战兢兢地开始在我前面的地上灌浆打基,然后他们把石像竖立在我的对面,和我只有一臂的距离。弄好了一切,这群人环绕着我跪拜下来,带着诚惶诚恐的表情向我恭敬地施了一礼,之后飞快地离开了山头。
我大惑不解地看着面前的石像,正对着我的石像。这是她?拉妩?哦,你难道也变作石人了吗?一丝恐惧掠过了我的心头。
不错,是她!这石人和她一模一样,大小一样,神情也相仿,唇角带着纯真的微笑,凝视的目光中有着淡淡的忧郁。这石人真是她摇身一变的吗?
我惊讶了许久,我甚至不敢伸手去触摸一下。我只是游绕着她,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生怕这石人突然开口叫我“王子”。
过了好久。石人没有开口,它的确只是由普通的石头雕刻而成。我慢慢地放松下来。“拉妩,”我自语道,“你为什么要留一座你的雕像给我呢?”
看来,她是真的不会再来了,她要留这座雕像陪伴我,就宛如她在一般。“是这样吗?”我看着石像的眼睛,问她。石像默不声响地看着我,仿佛目光中藏着答案。
自从她的石像在我面前出现以后,我更加难以忘记她了。我不知是不是这就是她所希望的:每次醒来,都会看见她令人愉悦的微笑,她几乎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时时刻刻,她似乎和我一起感受着一切。
起初,我只是静静端详着她。后来,我开始跟她说话,权当她是一个听众,也许,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她会有心灵感应吧。再后来,我不说,而只是想象着对面的她对我说。我想象着我每一个问题她会怎样地回应,这是远离尘嚣的两个孤独石人的秘密私语。哦不,也许“她”的到来正是想要驱散我的孤独感。
这个石像雕刻得如此栩栩如生,有时我也心有所感地认为,它是在等待着什么。啊,“等待”——这神秘的宿命,她和我被赋予同样的意义了吗?
“她”已经凝视我好几个月了,我们彼此似乎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默契。
她的目光就象灵药,竟使我的心慢慢地光明起来,我的眼里也仿佛慢慢有了春天的生机。我从她的目光中慢慢醒悟:拉妩,我想我明白了,你这样做,一定是想告诉我,你会永远地陪伴着我,就象现在这样,无论雨打风吹,无论暑往寒来,你都会和我在一起。
我开始后悔,后悔自己的傲慢与怨毒,后悔自己的矛盾与自私。我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说出。我终于明白了,我所畏拒的,原来是自己最真实的情感。拉妩……看着面前一如既往的她,我再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她”说:“拉妩,尽管我是一块石头,尽管我可能永远得不到拯救,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我知道——什么是‘爱’了……”
我爱她!
我仰望向空旷的天空,一滴泪,流进了心里。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迟?!为什么?!……我大吼道。我握起拳头,诅咒天!
我激狂的声音居然震动了大地,震动了所有,连海水也沸腾起来,霎时间,巨浪迭起,冲上了山崖;我激狂的声音擂入云端,连闪电也为之惊响,天空昏暗下来,浓墨的云开始从四方席卷……
我举起双臂:“为什么?!……”
天空再也按捺不住我猛烈的情感,滂沱暴雨顿时倾泻而下,凌厉的电光劈向山野,一时间天空黑暗,霹雳游动,海洋也应和着发出了惊啸,我悲伤的狂烈的情感象地心的爆裂,释放的火焰投向四方……
地动山摇之中,有一道巨大的闪电突然鞭响在了身边,我只觉得脚下一震,土块碎石顿时迸开,我也被裂开的地面弹了出去,惊呼中,闪电的耀眼光中,我向崖下的大海坠去……
我的坠落很快淹没在疯狂的浪涛里,我仿佛一下子被黑暗吸纳了,在身边嗤笑上升的水泡的包围下,我沉重地向海底降去……
不多久,我仰面重重地摔撞在海底的泥砂上,在惊魂未定中,上面却又落下一个大东西,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身边,撞击使我身旁的泥砂下陷许多,带动我也侧翻了半身。
在一片黑暗中,余音很快化作叹息般地消失在混沌与死寂中。哦,真冷!我的魂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我看了一眼落在我旁边的大东西。原来是她的雕像!模糊中,她也是半侧着身,我们几乎是脸对脸了。“这下好了——”我长叹一声,好吧,这样也好,我们紧挨着取暖,一起厮守这没有尽头的黑暗好了。拉妩,你可知道现在我们有多么亲密?
拉妩,你永远也不会想到我们会有这样的结局……
海水恢复了平静,象是一场噩梦。但被变得面目全非的世界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我僵直地躺在海底,感觉着吞噬我的海洋在头顶缓缓流动。我不再奢望天堂的光柱会洞穿下来,照在我无神的眼睛上,也不再幻想奇迹、或者可能崛起的力量。我象残骸一般迷失在可悲的命运中,无数年后,我可能粉碎成泥砂,被洋流散没,我将不复存在。这倒也好。不过,最可能的是,我只有慢慢地埋向淤浊的泥砂中,永生地痛苦在黑暗、与地狱无异的黑暗中!
啊——我抱紧了脑袋,有没有一种咒语可以使我无知无觉地长眠呢?神,不管是什么神,可怜可怜我吧!我不要这漫长的“活”,我只求卑微的“死”,我能够祈望复生吗?
在伤心欲绝中,离我鼻尖不远的“她”的瞳孔似乎闪亮了一下。我看着她,一尾银鳞的小鱼从我们之间游了过去。拉妩,我喃喃地说,你能言语就好了,跟我说话吧,连你也这样无动于衷地看着我痛苦吗?
“唉……”我伸出手轻托她的下巴,“你的同情与怜爱呢?你只愿象这个石人一样,见证着我的困囚与僵死吗?……”她默默地看着我,仿佛微蹙着眉为我的不幸难过起来。她理解我的感受吗?
拉妩……
就这样,在近乎麻木的混沌与暗无天日里,我和她的化身面对面躺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
我只觉得身子在一点点地向海床里陷,一点点倾斜……她也象我一样,慢慢地埋下去……我们越来越贴近,首先,我们的鼻子碰到了一起,然后是脚,再渐渐地,我从她的鼻尖滑下……
一天,我正迷糊地昏睡着,惺忪之中,忽然感觉到嘴唇触到了什么东西,冰凉的。我睁眼一看,噢,原来是我们的嘴碰到了一起。这是时间造就的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两片薄薄的唇与我紧紧相贴,即使不是想象中的我也倍感甜蜜……我微微闭上眼,体味着这种感觉。
怎么回事?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嘴唇竟变得柔软了……星星点点的璀璨光芒在我和石像之间洒落闪耀……我完全醒了,惊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柔软起来……
一个石人的我消失了,我身上的一切都恢复了真实!我捏了捏皮肤,柔软光滑;摸了摸衣服,宽松飘浮。泥砂从我腿间、腰间渗落而下。
“啊!”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她是将心愿留在了石像中,所以石人的吻,也就是她多年前想留给我的吻,也许她多年前就真心憧憬过的吻,在这一刻,解除了咒语。
我不禁流出了泪。在这浩瀚的水域里,我的泪是不可见的,很快会被海流带走,可是,我想,这泪一定会随着波浪流向她,流向她的所在。
我慢慢地上浮着,无限喜悦从我心中飞出。拉妩,我想要你与我分享这种无比的快乐。拉妩,我要去寻找你!我一定要找到你!无论天涯海角,海角天涯,我都要呼唤着你的名字……我要告诉你——我的爱!我要让你知道,我是你永远的王子,你是王子永远的拉妩……我将找到你,并把你紧紧地拥在怀里!永永远远,再不分离……
我终于浮出了海面。啊!灿烂的阳光,幸福的海洋,蔚蓝的天空下是梦寐以求的美好世界。岸、自由、生活,就在不远处。
我伸开双臂,划向海岸……
越来越近了,我看见沙滩、山崖、瀑布……那曾经被我熟视无睹的一切,现在看来却是如此令我感动……近了,我还看见一个人站在巨大的礁石上,向我眺望。
啊,是她!那熟悉的身影,那被风拂动的衣裙……是她!
是她!
我激动不已。我奋力地游着,游着,越来越近……她也微笑起来,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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