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破镜 生于五百年前的江南大才子祝枝山,22岁上娶妻刘月兰,夫妻二人恩爱情深。他们的恩爱情深,一是来之于女貌郎才,二是来之于自由恋爱。还有一条不得不说,就是来之于他们的性情相近,一个诙谐,一个风趣,哏话趣语你来我往,欢语不断,笑声常响。有个小成趣,还可作证。即婚后不久,夫妻二人便各送了对方一个绰号。月兰唤祝枝山“六儿”原因是他左手六指。祝枝山唤月兰“钱儿”原因是月兰臀部有一胎记,胎记中间还有一瘢痕,酷似一枚钱币。这绰号他们都是在二人世界时你呼我唤,唤得激情四溢,婵娟如海。 虽然二人恩爱情深,可也不能日日相守。因为祝枝山是书画名人,有些应酬是无法推掉的,这一日,祝枝山又与月兰暂别,应邀来到太湖之上,参加一次聚会。他在船上,与友人论字品画,说的累了,就与大家走上了甲板,看绿水,看荷花,看鱼跃水面,看鸟儿翻飞。正在心情惬意悠然之时,他忽然听到邻船上有人呼唤“月兰”之名,扭头一看,吃了一惊!月兰果然就在船上,并与那何公子相拥调笑。而这何公子还是当年他的竞争对手,情敌,没想到他们……! 祝枝山惊讶万分,欲呼又止,因为友人就在身边。此等污秽之事,一旦别人知晓,更是颜面无存,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何公子拥着月兰进入舱内。这一幕,对祝枝山来说,堪比晴天霹雳,大江溃塌!祝枝山满腔愤怒,心里骂声贱货,即登岸回到家中,挥毫写下了休书,只等月兰回来。 两日后,月兰进门了。一见“六儿”在家,有点奇怪。因按原定时日,还要两日呢。没待她开口动问,祝枝山就把休书摔到她的身上。月兰拿起来一看,还以为“六儿”在逗哏,举到鼻前嗅了嗅,再加上心里有高兴事,就撇撇嘴说了声,醋味儿…… “住嘴!”她的话还未说完,祝枝山就喝了一声,吓了月兰一跳。月兰一看他的面容,这才吃了一惊!再看看那纸休书,更是不解,问他为何?祝枝山冷冷一笑,就把所见所闻愤怒地斥说了一遍。月兰听罢,说绝无此事,又说因一人在家寂寞,就去了员外府,与姐妹们耍了几日,并未到湖上。可不管她如何解释,祝枝山哪里肯信,还声声赶她速去。祝枝山如此绝情,大出月兰意外。她忽然想到祝枝山的那种腻劲儿,一定是有了新欢。什么亲见亲闻,只是借口罢了,可叹自己一片诚心,喂了豺狐,月兰又气又恼又羞。事已至此,还有何留恋的,月兰拾掇了自己的东西,就离开了祝家,出了门才落下泪来。祝枝山就这样把结婚一载有余的月兰给休了。 二 说迷 月兰走了,祝枝山并没有自我解脱,心情糟透了,他谢绝邀请,闭门不出。这日有一老尼登门,祝枝山一听是洞庭山尼姑庵的师太,又说有事求教,就把老尼让进了客房。简短寒暄之后,老尼就入了主题,说一月之前,有一愈投湖女施主,被她带回庵里,三番规劝,女施主才放弃了轻生念头,可意欲皈依我佛。只因庵内有条规矩,需要问清来历,她才道出俗名,说刘姓,叫月兰,是被祝施主休了的家室,不知是否属实? 啊!祝枝山有些吃惊,心想,如此淫荡之人没有投到何家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寻短出家呢?可他没有往下再想,就点头说,确有其事。 阿弥陀佛!师太念道。而后又问,祝施主可知她的身世?祝枝山就把所知说了。老尼摇摇头说,祝施主只知其一,那知其二呀。其实,月兰只是刘家养女。 养女?祝枝山觉得意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没等他发问,老尼又说,她原本山东人氏,十八年前父母带她逃灾来到太湖,被刘家收养。祝枝山从未听人说过,甚为疑惑,就问老尼从何得知。老尼反问他,施主可知月兰右臀部位那一胎记?祝枝山说知道。师太又问,胎记中间还有一瘢痕?祝枝山又点头说知道。老尼哦了一声,接着说,正是这胎记和瘢痕把她的身世告诉了贫尼。祝枝山哦了一声,可忽然又问,师太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老尼叹息一声,似乎有些伤心,片刻之后才说,贫尼之所以知情,是因为月兰原本是师妹的女儿,师妹每每说起就伤心落泪,说得多了,贫尼也就记得牢了。哦,师妹三年前就圆寂了。老尼下意识补了一句。接着说,是在一次洗浴时,贫尼偶尔看到了月兰的胎记和瘢痕。施主可知,那胎记中的瘢痕,是她才会走路时,踉跄坐地,锐物扎入肉内,父母又未及时发现,日后化脓,虽然治愈,可留下了瘢痕。人中臀部有胎记者不少,可有相同胎记,又有相同瘢痕的就难了,就是孪生也难有相同,所以,贫尼才知月兰并非刘家亲生。祝枝山听她说的合理,这才点了点头。 老尼又说,那年他们一家人从山东逃灾来到太湖,已身无分文,孩子饿得嗷嗷大哭,她的父亲又羞于讨要。万般无奈,母亲只得上门,谁想竟被恶犬所咬,人昏死在街头,正好让贫尼看到,把她背到就近的药堂,为她清理了伤口,敷了药物,直到半夜她才醒来。醒来后,她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和天黑,赶紧去找她的男人和孩子。可她跑到落脚之处,哪里还有踪影。她象疯了一样,又找了一月有余,总算见到了她的男人。只是那狠心人已把孩子卖了,又不知买家何人,一气之下,她就入庵为尼了。 老尼说得悲切,祝枝山听的认真,也动了些感情,说了句“命苦” 就站起来踱步,但他心里的疑惑还没消除,走到门口,停下后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老尼,说,这些事我怎么就没听她说过呢? 老尼马上回说,施主有所不知,因为月兰到刘家时,还不足两岁,她自然不会记得,刘家人也不曾与她提起,她自然不会知道。祝枝山听老尼如此说,又点了点头。老尼又说,她是12岁时到梁员外家当丫头的。那年是她养父去了,养母又病痛缠身,家里又没别人,为了给养母治病,她就跑到梁员外家讨借。梁老妇人见她乖巧灵透,就收在身边做了丫头,还出钱给她养母治病。只是老施主的病情太深,不久也归了西,剩下月兰也只有把员外家当自家了。 祝枝山说,这个我知道。可话音一落,就回过头来问道,师太今天来就是给我说这些的吗?老尼摇了摇头。祝枝山一看,又问,那又是为何? 老尼这才说,施主有所不知,月兰还有个妹妹。 “妹妹?”祝枝山一听又睁大了眼睛,看着老尼。 老尼就说,此话说起来有点长,也只能短说了。月兰原名叫大兰,妹妹叫小兰。姊妹俩被她父亲卖给了两户人家。大兰成了刘家的女儿后,还沿用了后边的“兰”字,只是改了姓。买小兰的那户人家,因为遇到了饥荒,9岁那年又把她卖到了杭州玉香楼。哦,她的花名叫睿娘。那何公子因为没娶到月兰,就走向了堕落,他是在玉香楼遇见了睿娘。何公子看她长得如同月兰一摸一样,就赎了她的身,并给她改名叫“月兰” 她们之所以相像,是因为大兰小兰本是孪生。 啊!祝枝山大吃了一惊。 这“孪生”二字如一声巨雷,震的祝枝山两耳发溃,脑袋里一片空白,眼前更是漆黑一片,他跌坐在椅子上,深深地埋下了头。不知过了几时,才恢复了意识,再抬起头来,老尼已经不见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歇斯底里,乱拳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口里喊着:“我浑!我浑!我浑呀!……” 三 负荆 祝枝山明白了,原来此月兰非彼月兰,是他冤枉了妻子。他忽然又想起老尼,跑出门外,想把她追回来,哪里还有人影,只得回到屋里,又独自坐下。事已至此,如何是好?他想到收回休书,接回月兰,想到破镜重圆。可是,他又想到了月兰的为人。月兰看起来柔情似水,百依百顺,其实内心如铁,是刚烈女子。当年她回绝痛斥何公子的纠缠,可谓利刃钢刀,唇枪舌剑,那场面那声音至今还犹在眼前耳边。而如今自己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逼得她走投无路,投湖未成,却入空门。其事其情,远远大于何公子的纠缠,是他想接就能接回来的吗?这破镜,是他想重圆就能重圆的吗?祝枝山的悔恨之情又袭上了心头,他想不出自己为何做出这等蠢事。他忽然觉得,他的才思,他的聪颖,全是无稽之谈。他摇摇头闭上了眼睛,痛苦悔恨的泪水随之涌出了眼眶。 悔恨中,他又想到老尼,而且忽然觉得似曾相识。这相识不仅仅是面熟?还有她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耳熟?对,对呀!象月兰?不,月兰象她?她对月兰知道的如此详尽?还跑了几十里的路……?啊!她、她会不会、就是月兰的生母啊?这个念头忽然出现在祝枝山的脑海里。他终于做出了判断:对,一定是!她根本没有死,她一定是月兰的亲生母亲!否则,没有人会知道的这么多,也没有谁会跑几十里路来对他说。嘿!我怎么早就没想到呢!他又多了一层懊悔。可他忽然又想到,她既然不惜远道而来,就一定会帮我。有她老人家的帮助,再加上自己真心认错,赔礼道歉,接受月兰对自己的责罚,让她出气,肯定能成。祝枝山一下子又见到了希望,觉得一定能把月兰接回家,一定能破镜重圆。 事不宜迟,祝枝山急急忙忙地做了一些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启程了,来到了洞庭山尼姑庵,上香叩拜,施舍了一百两银子,之后,他就走到一位年少尼姑跟前,拱拱手说要见师太。那尼说,师太出外主持法事,七日后才能回来。祝枝山心急如焚,一听师太不在,就直接说了,我是来接人的,她叫刘月兰。那尼摇摇头说,没有。祝枝山又说,她是刚来入门的,才一个月多八天。那尼闻听,白了他一眼,转身去了内室。祝枝山见尼去了,就一脸高兴地原地等着。可是他一下子等出来十多位尼姑,里边并没有月兰。 这十多位尼姑,人人面带愠色,带头的是大师姐。大师姐口呼,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走到祝枝山跟前问道,叫什么呀?哦,我叫祝枝山。祝枝山赶紧陪着笑脸回答。他话音一落,大师姐就指点着他的鼻子说道,你这无耻的俗人,施舍了几个小钱,就要接尼姑回家,你把这里当成何处?师妹们,还不给我轰了出去!十多个年轻尼姑一听,就对着祝枝山使开了拳脚。 她们这样做,一是想给月兰出气,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休就休呢,而且这些尼姑中间,不少还有着类似的经历。被人休弃的滋味,那真是痛彻骨髓呀!二是给自己出气。祝枝山是个嘴贫才子,太湖又是他主要的活动场地,而庵庙就在湖中的山上,出出进进的免不了碰面,所以常让他编派,有时被说的面红耳赤,弄得夜里想入非非,有悖佛心。因此,都觉得此时正是个煞气的好机会,所以,下手下脚都很重。可她们没有想到,祝枝山不光不走不跑,也不喊不叫,后来干脆坐在地上,任由她们踢打,如同木头。祝枝山之所以这样,他是把这些当成了月兰给自己的责罚。尼姑们必然是女人,看看祝枝山这样,就生出了怜悯之情,手脚也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直到住了。而后,一个个都痴愣愣瞅着他,倒像是自己受了委屈,噙起了满眼的泪花。 那位师姐看到这样,摇了摇头,就去了后边。 四 绝情 其实,此时此刻,月兰就在后面的屋子里,外面的一切她都听到了,但她没挪动一下身子,没睁一次眼睛,只是木鱼声有点紊乱,但没有停下。师姐过来了,推了推她说,哎,我们可给你出气了,我看你就跟他走吧。月兰没有任何反应。你说话呀?说着师姐又推了她一把。月兰还是没有反应。师姐有点着急,伸手夺过她的手槌,木鱼声停了,师姐又催,说话呀?月兰只摇了摇头,还不开口。师姐就瞪大眼睛说,我跟你说,我们可撵不走他,怎么办吧?月兰这才不耐烦地说道,我已入了空门!哎呀,你入那家空门,师太答应过吗?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师太是糊涂人吗?跟他走吧!月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反应。师姐摇摇头,退一步又说,看看,天都快黑了,你要不、要不先跟他见个面,让他先回去,晚上庵里总不能留个男人过夜吧?可月兰生气地回道,陌路人,与我何干!陌路人?你们是一年多的夫妻!师姐大瞪着眼睛,提高了声音说。月兰突然睁开眼,盯着师姐问,我是畜生吗?!这……,师姐被噎住了。月兰从她手里夺回手槌,再不开口。 师姐看到了她满眼都是冤恨,知道说也白说,摇摇头站了起来,出来后就对祝枝山说,你走吧。祝枝山不走,说一定要见她。说着就爬了起来,要进后室找人。那师姐伸臂把他拦住了,众尼也呼啦站成一道墙。这时,师姐把脸一沉说,须男不得进入后室,这是庵规!祝枝山一听,就对着后室喊开了:“月兰啊,是我错怪了你,是我冤枉了你,我错了,我瞎了眼了,我给赔礼了……”祝枝山喊到嗓子沙哑,痛哭流涕,也没能把月兰喊出来。天黑闭门的时候,就被众尼推出了庵门。可祝枝山并未离去,就倚坐在门边等待天明,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清晨,庵门吱呀一声响,祝枝山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那开门的小尼一看,有些慌了,赶紧又把门关上,拴了。祝枝山来到门前推了两推没有推开,摇摇头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他心里清楚,这是不让他进门。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祝枝山抬头一看,大师姐带着着两个胖壮尼姑出来了,赶紧爬起来。还没等他说话,大师姐就开口了,祝施主,你怎么还没走?祝枝山这才双拳一抱说,求师姑行个方便,让我进去与月兰见上一面,我有话要与她说呀!师姐呼了声弥陀佛,又说,祝施主,昨天不是对你说了吗,没用,她不见你,你走吧。求求师姑,给个方便吧!祝枝山又央求道。祝施主,不是贫尼不给你方便,我再说一遍,是她不见你。哦,你已经白纸黑字地把人休了,覆地之水呀,是收不回的!况且人家又入了空门,岂能再当俗人。你还是走吧,没用的!说完又呼了声弥陀佛,便不再与祝枝山答话。那师姐回头对两个尼姑做了交待,自己走了,俩胖壮尼姑就守住了门口。祝枝山看看,就又坐在了门旁,早饭中饭都不吃,还有头天的晚饭,也没吃。 天又黑下来了,那师姐又来到门口,看到祝枝山还没走,又念了声弥陀佛。祝枝山也不抬头与她答话了,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就象没看见。他知道,说话也没用。可师姐蹲下来对他说,祝施主,你懂不懂,女人可不像你们男人,心要伤透了,是很难回头的。不瞒你说,这一整天我们都劝她,一点用都没有。这事我们是没辙了,只能等师太回来了。 对呀,我怎么一着急就浑到这步田地,师太是我“岳母”呀,她一定会帮我的。一句话,让祝枝山的脑袋开了窍。祝枝山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师姐,眼睛里也有了光泽,肚里的饿劲儿又咕噜噜地窜上来了。一听说叫他进去吃饭,立马就爬了起来。 五 逆劝 七天虽然难熬,还是过去了,祝枝山再次来到了庵里。他心里明白,师太不光是他的岳母,也是月兰的亲娘,亲娘的话她还能不听?祝枝山满怀信心地来到庵里,先上了香,又施了银子。这时,那位师姐又过来了,呼完了弥陀佛,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师太因被另外一户人家留住做法事,还要几天才能回来,要他耐心等待。祝枝山心里虽然急如电火,只是无可奈何。他明白自己给月兰的伤害太深了,没有她老人家的援手,他这破镜是难圆的。 其实,静愈师太根本就没有外出,一直就在庵里。她是看到时机还不成熟,所以不见祝枝山。 那师姐一副无奈的样子,可忽然又说,祝施主既然来了,不防在庵里消遣半日,放松放松,天黑之前再去不迟。祝枝山一听求之不得。可师姐又说,祝施主,我那些师妹们早就仰慕你的神笔,可否为她们小试笔锋呢?祝枝山立即满口答应了,这位师姐就把他带到了书画间。书画间里笔墨纸砚俱全,十几个年轻尼姑早等候在哪儿了。其实尼姑们根本不是要欣赏他的字,而是设局“耍他”再让他吃顿苦头。上次虽然她们施展了拳脚,可让他那可怜相儿弄得手脚软了,过后才觉得心里的气还没煞完,还直后悔呢,这会儿总算又有机会了。还有师太已经发话了,让她们放开些,弄得祝枝山越狼狈越好。其实,这可不是主要目的,主要目的是做给月兰看。 静愈师太这一个多月,在与月兰的接触中,深知月兰是个自尊自爱自重的人,那纸休书虽然是由误会引来的,但对月兰的打击却是致命的。情愈深,恨愈切。她对祝枝山情可比海深,干干净净,清澈见底。突至的污物倾在她的身上,她没走尽人生,就是万幸了。如今痛苦和怨恨,象山一样压在了她的心头,常规的劝说对这样的女人根本不会有用。要月兰回心转意,最好的办法就是“逆劝”。要让她怒,让她喊,让她闹,让她哭,让她发泄。只有这样,她心底窝着的那团火才会喷发出来,才会掀去压在心头的石山,才会露出昔日的绿树和鲜花。而“逆劝”是需要筹码的。这个筹码:一是儿女,二是男人。在女人的心里,最要紧的就是儿女和男人。也许平时她们连老鼠都怕,可为了孩子和男人,她们就敢跟恶狼老虎拼命。所以,惩罚她的儿女,惩罚她的男人,远比惩罚她自己更为痛苦。“逆劝”就是用这个更痛苦,挤掉她心中的那个痛苦。 可是,月兰还没有生下儿女,祝枝山还休了她,这又给师太出了个难题。想来想去,月兰和祝枝山毕竟是一载多的夫妻。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四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们已经连着骨头连着筋了,其情是无法割断的。师太相信,惩罚祝枝山,月兰不会无动于衷。然而,她把问题想浅了,第一招她输了,祝枝山白吃了一顿苦头,却没能搬去月兰心头的一块石头。这次,她准备加大力度,叫祝枝山在筋骨上和精神上同时吃些苦头,甚至受些“侮辱”,让月兰耳闻目睹,直到她忍无可忍,把心底的火焰喷发出来,逼她走出来“拯救”祝枝山,给她一种责任感,让她的人格升腾起来,让那纸休书,变成鸿毛,这样才会给解决问题打开局面。当然,祝枝山也应该吃点苦头,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做事不要太冲动。她如此煞费苦心,就是要阻止月兰遁入空门,空门太苦。可目的能否达到,师太心里并没有绝对的把握。 祝枝山见笔墨纸砚齐全,就提起笔来,问尼姑们要写何字?几个尼姑一块儿说,你就写“佛心”吧,还说这俩字她们总是写不好。祝枝山满口应允,运腕挥笔,他还边写边讲,这二字如何把握才能写好,尼姑们就不断用“哦”声来回复他,因为她们的心思根本没在字上。 “佛心”写好了,祝枝山刚要放笔,尼姑们又叫他用左手写,左手写完了又叫他用牙咬着笔写,咬着写完了又叫他倒立起来写。祝枝山忽然意识到,她们是在耍弄他,可他又不能不应,他有求于人。再说他也确实有倒立书写的功夫,只好照办。他趴下往上一立,谁知两条裤管儿倏地就滑落到膝盖下面,露出了白腿,尼姑们都“啊!”了一声,扭转了身子,捂住了眼睛。祝枝山赶紧翻回来,还想以此为借口推过。可师姐拿来了带子,叫他扎住。祝枝山无奈,只好扎上。之后,就倒立拉起来。尼姑们让他写了楷书写行书,写了行书写草书,写了草书写隶书,写了隶书写篆书,写了篆书写甲骨。全写过了又不满意,要他继续书写。反反复复,七嘴八舌,叫叫嚷嚷,把个祝枝山折腾的汗如雨下,狼狈不堪…… 六 痛哭 月兰就在书画间的隔壁,两墙之间还有一窗户,糊着窗纸。声音就不用说了,她听得一清二楚。这窗户纸上还有个豆粒大的小孔,一孔窥全豹。这个小孔,足能把书画间看个明明白白。这是师太精心安排的。 月兰开始坐的挺稳,好像与己无关,可随着书画间不断升级, 她坐不住了,屋里又没别人,就悄悄来到窗前窥看。什么都看见了,祝枝山倒立在墙边,一脸汗水,两腿还直打哆嗦,觉得挺解气。什么风流倜傥,简直一副臭德行,当初我怎么就鬼迷心窍跟了他呢。休了我正好,当不了姑子我再嫁人,谁都比他这臭德行强,何公子都比她强,强一百倍,一万倍…… 她一边发狠地想一边看,渐渐地,压在心底下的东西,也一点一点地,让书画间姑子们不怀好意地叫声和笑声给翻上来了。她看出来了,都是恶作剧,这恶作剧一时半会儿的还完不了,姑子们死命的折腾他。心里开始隐隐作痛,愉悦的感觉也渐渐地没有了。接下来姑子们的每一声喊,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都象在她心口上戳了一刀子。臭德行,你平日里那些本事呢,都哪儿去了,还算个男人吗?她一边骂一边为祝枝山鸣开不平了。可她不敢发出声音,忍着,憋着…… 怨不得成姑子了,这样的女人谁要。臭姑子们!终于忍无可忍了,差点骂出声来。她看到祝枝山几次都要跌下来,口里还不住的哀求,可姑子们就是不答应。终于,她忍受不了,爆发了,一把抓烂了窗纸,嚷道:“还有完吗!杀了我们吧!” 尼姑们听到了,扭头一看,怒了、喊了,还“我们”了,你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你,呼啦一下子撤了,书画间光剩下祝枝山一个人了。 祝枝山也听到了、看到了,可他竟然不知所措,继续那么倒立着,哆嗦着。 月兰的闸门一开,就收不住了,象狂泻的洪水,又大声嚷道:“滚!滚!丢人!现眼!呸!呸!!呸!!!” 祝枝山这才回过神儿来,身子一动就摔了下来。他想站,可站不起来,那是因为他的两腿竖的时间太久,僵了,不听使唤。喊了声:“月兰!”就往窗子这边爬。 这一爬,更让月兰冒火了:“走!走!滚!!滚!!!”月兰歇斯底里地喊叫。 祝枝山已经爬到窗下,扶着墙站起来了,两人就隔着一道窗棂。“月兰!”祝枝山又喊了一声,并把手伸进窗棂,欲拉月兰。 月兰一边喊着:“滚!滚!!滚!!!”一边往后退 “月兰!”祝枝山又喊了一声。 月兰“崩盘”了,尖叫一声,回身就往墙上撞去! 不知什么时间,大师姐进来的,一把搂住了她。月兰还拼命往墙边挣,像只疯狂的母狮。师姐快要搂不住了,这才对着祝枝山大喊:“还不快走呀!” 吓呆的祝枝山猛醒过来,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月兰也一下子瘫坐在地板上,失声恸哭! 祝枝山跑出庵庙,跑到了湖边。他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痛苦,他绝望了,扑通一声,就跳进了太湖! 外面的一个小尼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师太的屋里,一说,师太吃了一惊,赶紧出庵来到了湖边…… 再说月兰,怒了、喊了、闹了、哭了,发泄了,她把祝枝山赶走了!所以,压在心头的石山也就掀去了大半,轻松了许多。然而,祝枝山跳湖的消息她一点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她。第二天,她正一个人在屋里呆坐,师太推门进来了,坐在了她身边。月兰以为师太又来劝她,心里有些不大情愿,可师太一句未提,只说,后天是端午,湖上有玩意儿,大家都去看,你也去吧,散散心。师太之所以此时不说,是把有些话留到湖上去说,所以要她一起去游湖。月兰本不想出去,可师太把话说了又说,这才答应下来。 七 重圆 端午那天一大早,庵里除了值守的外,师徒一行二十余人,雇了两条船,一条大一条小。师太叫月兰和她上了那条小船,其余尼姑都上了大船,这倒应了月兰的心,她是怕大船上人多,七嘴八舌头,让她心里不舒服。说真的,她对这些姑子已经有点成见了,出家人都是吃斋念佛的,没想到糟蹋起人来一个比一个的狠,难怪都成了姑子! 三千里太湖上,彩船遍布湖面,龙舟首尾相连,千帆万浆逐浪,欢声笑语一片。这情景又让月兰的心情敞亮了许多。小船在湖上荡漾,始终傍着一艘大船。一个多时辰过后,大船上的人都上了甲板,观看湖上的彩船龙舟,月兰也只把目光放在湖面上。这时,师太拉了她一把,还小声说,你看船上那个人。月兰这才看那大船,她先看到了何公子,又看到何公子身边那个女人,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啊,那女人怎么跟自己长得一样啊!对面船上的人虽然也有看她的,可看不到她的整张脸。原来她是怕湖上遇到熟人,问东问西,多些尴尬。所以,在临出门时就用绫巾围住了口鼻,设了道障碍。 两船刚错开,又听到何公子呼了声:“月兰”月兰吃了一惊,刚要回头,被师太拉了一把。并说:“不是叫你”“啊!她也叫……?”月兰又吃了一惊。师太点了点头。月兰似乎明白了,师太今天要她出来,原来是看这个“月兰”的。就脱口问师太,要我出来是不是为看这个女人?师太“哦”了一声,说,是啊,你们俩不光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这有多巧啊。师太的话音一落,月兰忽然又一想,不对,这还不是她的主要用意。想想这些日子她对自己的劝说,也不为她剃度,忽然明白了。 师太也看出来了,此时月兰已经猜出了她的“底线” 就明说道,祝公子当初就是看到了她,所以就当做了你,又赶上那几日你出了门,而且那何公子还和祝公子争过。你想想看,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啊?这就叫无巧不奇。月兰低下了头。也是,不光长得一样,名字也一样,能不让他误解吗,这也说明,他是在意自己的,我是该谅解他。想到这些,她心中最后的那点防线也拆掉了,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 师太又说,你知道吗,祝公子投湖了。 啊!月兰大惊失色。 师太看了看她又说,亏得被人救上来了。 月兰这才喘出了那口气。 师太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天他跑到湖边就跳了下去,倘若没人打救,出了好歹,你就是一辈子吃斋念佛,佛祖也不会原谅你的。月兰听到祝枝山没有淹着,提起来的心才放了下来。师太继续说,祝公子是才子,也是个可托付终身的人,况且他已知错了。俗家言,叫知错就改,佛家语,叫迷途知返。知错知返之人,俗人接纳,佛祖也会收留。你也不要再犟了,庵里不是你的归宿地。你也把他折腾的够苦了,你知道吗,那天他虽然被人救了,可当天就病倒了,昏迷中一直喊着你。月兰一听,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知祝枝山病情如何。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师太,欲言又止。师太早看到她心里去了,没停下,继续说,他是太在意你,太痛苦了,人在痛苦中是会生病的,你到庵里时不也病了一场吗。月兰又把头低下了。静愈师太又说,你还怀着身孕…… 啊!月兰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师太。 静愈师太看看她又说,不用这么看我,老尼是过来之人,这点还是看的出来的。 月兰确实是怀孕了。那次她回家本来说要说给祝枝山的,可没想到进门就给他休了。她在湖边犹豫徘徊,也是因为肚子里怀着孩子,否则,早已葬身湖底了。 静愈师太看看已是瓜熟蒂落之时,就问她:贫尼的话你听清了吗? 月兰愣了愣,就点了点头,师太很高兴。可月兰忽然抬起头来对她说,俗女有句心里话,想与师太说。师太让她讲。月兰眼圈先红了,说,不瞒师太说,俗女只从看到你头一眼,就觉得你如我的母亲……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句话,让一向沉稳的静愈师太,好不慌张,所以没等月兰说完,就闭目呼佛。 月兰毕竟年轻,没有在师太的慌张中,看到她的心里。又说,师姐师妹们也说我长得象你。师太已经调整了心态,刚才的慌张自然就没了,说道,天下相像之人何其多,刚才那个“月兰”不就和你如出一辙吗。一说那女人月兰就想骂,都是她害苦了自己,可她不想说那女人。月兰落下泪来又对师太说,俗女如今孤苦伶仃,有了委屈也无人倾诉,如师太愿认俗女做女儿,俗女就有了倾诉之人,不知师太是否应允?善哉善哉,出家人岂能有贪婪之心啊,不可。师太回绝了。月兰听师太不答应,又说,师太不应,俗女也无话可说,只是我就想叫你一声“母亲”“阿弥陀佛!”师太又闭目呼佛。月兰又说,师太若答应,我就随他去,若不答应,我就不去。说完,月兰真就深情地呼了声“母亲”师太看着她点了点头。月兰就扑进她的怀里,师太也紧紧搂住了她。月兰呜呜地哭出了声,就象委屈的孩子见到了母亲。师太虽然没有出声,而泪水犹如泉涌,不知比月兰要多多少。 还是师太先止住了泪水,她把月兰从怀里推出来,边给她擦泪边说,好了,贫尼答应你了,你也践诺啊。她看月兰点了点头,就向不远处的一条船招了招手,那船就划了过来,船上只有船老大,并不见他人。两船并在一起,那船就停了,船老大放了桨,反身进了船舱。月兰正觉得奇怪,就见船老大搀扶出一个人来。 啊,祝枝山!月兰看出来了,立刻扭转了头。 祝枝山满嘴是泡,眼圈发黑,可一见月兰,喜极,刚呼出:“月兰,我错……”四个字,身子就软了下去。 “祝先生!” 月兰听到船老大的呼唤,回头一看,啊!了一声,腿就象上了发条,一步跨了过去,伸手抱住了祝枝山,又和船老大一起,把他抬进舱里。这时,静愈师太也过来了,把了把祝枝山的脉搏,说了句,无大碍,就回到自己船上,划走了。 船舱里,祝枝山醒了过来。 在摇曳的小船上,“钱儿”拥着“六儿”“六儿”抱住了“钱儿”无语无话,双泪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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