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妮儿是村支书广普的女儿。 四妮儿刚出生时并不丑,小时候不小心跌进了火盆,落下了一脸云彩状的疤痕,从此就成了丑姑娘。四妮儿很自卑,在人前从不敢大声说话,常一个人闷声不响地
务,熟悉她的人都为她担心:这妮儿,将来恐怕难找到婆家! 四妮二十二岁那年,仍没有来提亲,广普心里有些起急。终于寻得邻村的三姑帮忙提了门亲事:男方是三姑的娘家侄子,叫黑蛋。黑蛋从小死了娘,跟他爹老奎过活,如今已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只是老奎终日在牛市忙活,落得黑蛋也像野狗般东一顿西一餐,两间草苫的土坯房,连阴雨天气外头下大雨屋里落小雨,这样的条件在家村是不易说媳妇的。三姑思量着也许这事好与支书说合,于是试探地将这事说与广普。不出所料,广普当下就应承下来:他三姑,这事就拜托给你了! 老奎一听要与支书结亲家,自然受宠若惊。只是怕儿子相不中四妮儿的相貌,难以说服他。但转念又想:自家条件不好,能娶个儿媳续上香火就行,于是二话没说便答应下了这门亲事。 老奎刚将四妮儿的事与儿子提起,黑蛋已骇得青筋暴起:不中不中,要娶你娶,别作贱我!老奎扬起巴掌:反了你小子,敢不听老子的话,四妮儿虽说有点破相,但人老实,过日子嘛,只要能传宗接代就行,你也该明白自己,猪八戒背把烂套子——人没人,货没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支书已答应咱,要咱迁到大庄去,今后少不得咱的好处! 黑蛋不吱声,朝自己猪铺一样的床上倒头睡去,口中骂了声:狗屁支书,老球才怕哩! 黑蛋不怕支书,却怕爹。不几日,这门亲事就在三姑的穿梭中定下了。为慎重起见,支书广谱特地腾出村里的仓库让老奎爷儿俩暂住,并将自家门前那处宅基地划与老奎,只待房屋建成,就让黑蛋四妮儿完婚。 村里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瞧着这两家的婚事这么一步步顺利完结着,但说的多的还是老奎这个牛经纪:真真他娘的啥事都让他摊上了,儿媳有了,宅基地有了,连菜园子都有了……只是瞧他那无精打采的儿子,连作了支书女婿都显得那么委屈的模样!支书的前三个女婿就不一样,一个个趾高气昂的,村里的人们见了就像见了支书一样地恭敬。老奎训儿子道:将来作了支书女婿,就该像支书女婿的模样! 新房落成后,在两家老人迫切期待下,四妮儿与黑蛋终于在新建的房屋里完了婚,至此,两家老人包括村子里的人们都长吁了一口气。人们看到这对新婚夫妇一前一后到镇上去赶集,禁不住老远就和他俩打着招呼:哟呵呵,四妮儿,四妮家的,赶集呢?然后望着黑蛋那牛犊子般的身材,和四妮儿那瘦小的模样,想像着黑夜间他们是如何交欢的情景:他们似乎听见四妮也许疼痛也许愉悦的叫声,和黑蛋那兴奋的牛糕子打圈子样的喘息,当黑蛋停下来猛又瞧见四妮儿云彩般的脸蛋时,又是如何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地从四妮儿那贫脊的肚皮上滑落下来…… 确有一件事大家心里都清楚:自从他们新婚以来,新房里从来就没亮过灯! 话又说回来,黑蛋和四妮儿走在村子的土路上,面对乡亲们百般的恭维声,四蛋察觉出一种从前没有的感觉:之前他住在小庄,人们叫着黑蛋黑蛋倒也显得无比亲切,只是如今这声声四妮儿家的咋听咋都城觉得有些刺耳。按风俗,只有女人随了男人后,应该称四妮儿为黑蛋家的,但如今人们偏偏将主次颠倒,这使得黑蛋的自尊心大大打了折扣。 出了村子,便招来一种令黑蛋不能忍受的眼神。人们像看怪物般地看看四妮儿,再看看四妮儿旁边的他,那种惊讶比狠狠煽了他一耳光更为难受。他未等那目光将他探究明白,便像被割了蛋的狗般地逃回家去。 ——他已无法面寻余下的人生! 四妮儿一扭头不见了丈夫,转回家来却见丈夫阴沉着脸,也不答。四妮儿是个明白人,但自尊心的驱使,她还是哭湿了半截枕头:既然丈夫嫌我丑,那就别再碰我一指头——她相信,初尝禁果的丈夫过不多久定会向自己低头的。 但四妮儿错了,第二天,黑蛋便又回到了小庄那两间破败的草房,过起原来那种白天到集上闲逛,晚上夜深才回的日子——谁都明白,他那是在自找苦吃! 四妮儿正不知所措之际,支书家就出大事了:支书的儿子春生一直不满意老子为自己安排的婚姻,与邻村姑娘偷情后,竟将自己死缠烂打不放手的婆娘一把推入井中,尸体被打捞了上来后,春生也就被收了监。广谱摊上这事,自觉面上无光,自动提出辞去支书一职,窝在家里不愿出门。四妮儿顾不得自己的烦心事,绕着娘家的锅台转个没完,直到忙出头绪之后,她已茶饭不香,不住呕吐:她害喜了!大家都不住向老奎贺喜,于是老奎在一天深夜一脚踢开老房的门,将儿子日爹道娘地骂了回来。 四妮儿看到被公爹领回的丈夫,虽有满腹的委屈,却也无心计较,这对默然无语的鸳鸯,倒也相安无事。 转年开春,四妮儿生下个黄毛丫头,这使得老奎不得不再次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家,平静得令人感觉异样。四妮儿像往常一样闷头做着家务,偶尔抱着女儿冲丈夫说道:园子里已剔不出青菜了!再嘟囔一声:脚上的袜子已破了两个窟窿——回应她的总是丈夫那闷葫芦似的沉默。不过乡间的土路上,偶尔也有黑蛋买回的两捆青菜,或两双不知是否精心挑捡过的袜子。人们像往常一样和他打着招呼:四妮儿家的,赶集呢?他却像没听见一般,只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终于有那么一天,四妮儿发觉丈夫已有几天没回家了,她将这事说与她娘。四妮儿的话音刚落,就被她娘数落起来:你咋恁不中用呢?自家男人都管不好,还好意思说!四妮鼻子一酸:我咋管……我连我自己都管不好…… 半个月后,四妮儿的幺妹帮四妮儿作针线,却怎么也找不到大头针,屋里光线暗,她一把将抽屉抽掉,端到门口。她看见抽屉顶端钉着巴掌大小的自行车内胎,掏了掏,尖叫起来:姐,姐,快来看呵!四妮儿探过头来,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是一张照片!黑蛋和一个漂亮的姑娘肩并肩站在一起,他那神采奕奕却又温情脉脉的目光,是四妮儿从来不曾见过的! 四妮一把扯过照片,噌噌几下撕个粉碎,随即便号哭着回后院娘家去了。 支书问清原委,拨拉着照片碎片,找到那依然残存的女人脑袋,气冲冲去找老奎讨说法。 老奎接过照片,口中连骂:这畜牲,这畜牲……他说他一定问个清楚,再给亲家一个交待!老奎拿着照片,找到箩头。箩头是黑蛋的玩伴,看了照片,歪着嘴笑道:看这老汉,看这老汉,你问我,我问谁?老奎软着舌头说:你娃子就别绕弯子了,谁不知你和黑蛋关系铁,你奎伯就快要下地狱了,你帮了奎伯这个忙,改天我请你吃酒! 箩头挠挠头:其实……这事儿不怨谁,黑蛋早就喜欢人家,你家黑蛋办了婚事,人家也就嫁了人,可……黑蛋楞是想不开,你说怨谁? 那……这小子没拐人家跑? 这咋能哩!人家有丈夫,在家好好过日子哩!箩头掰着手指头连声说。 老奎回到家,骂骂咧咧地向广谱说了一通。他只说这小子一时心疯,出去转一遭儿,他敢打包票,不出年底,他娃子一准回家! 广谱叹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嘿! 从此,在村子路口,人们常常会看到四妮儿晃动着的身影。她挑着那对硕大的水桶,瘦小的身躯禁不住半桶水的重压,一摇一摆地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园子里的青菜剔了又剔,实在没得下咽的,她不得不亲自到集上买两捆,偶尔也会捎两双挑了又挑的便宜袜子…… 老奎端着儿媳煮的饭,点着已斑白的头颅,不住说道:你多吃些你多吃些……我可跟你说,要不多久,那兔崽子一准回来……他一回来,看我不拿鞋底板揍他…… 四妮长叹一声,她比谁都清楚,这场婚姻对她来说就像刚作了一场梦,只是梦醒时分,就多了太多的迷惘。她拨动着丝丝缕缕的迷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