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天明的爷爷叫冯德胜，今年八十有余，精神还算硬朗。天明虽然已经大学毕业，仍然像小时候一样喜欢缠着爷爷讲故事，把冯德胜缠得哭笑不得。这一天，冯德胜被缠得无可奈何，就说：“真不知道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今天我就给你讲一件关于人的真故事。”天明一听爷爷肯讲故事，立刻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的听起来。

明朝末年，京城里有一家不起眼的包子铺。包子铺的主人是一个叫顺哥的年轻人，因为没有伙计帮忙，生意又还算红火，所以天天忙得焦头烂额。顺哥是个聪明人，还读过几年书，本来心里不大情愿过这种普通百姓生活，但记着爹临终前的教诲，知道做人应该吃苦耐劳，安分守己，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平平安安。

顺哥心肠很好，遇到乞讨化缘的，都会给个包子或者给些小钱。邻里看了，都会忍不住嘲笑顺哥是女人心肠。顺哥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照做不误，解释说：“爹说过，善有善报，你怎么对别人，别人也会怎么对你。”

这一天，顺哥早早起来蒸好包子，正把笼屉摆出来，突然看到店门口经过的一个乞丐模样的人。那个乞丐身上破破烂烂倒是不稀奇，稀奇的是乞丐少了一只手臂，而伤口虽然已经止了血，但是已经溃脓发臭，引来一群嗡嗡乱叫的苍蝇。路过的人看了都忍不住皱着眉头避开。

顺哥看见那乞丐这幅模样，心生同情，但又觉得这乞丐来历不明，还带着不知道怎么弄来的伤口，还是不招惹的比较好。他站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帮还是不帮。那个乞丐倒是没有注意他，一步步向前走去。顺哥眼看断臂乞丐就要过去了，心想：“我这次不帮他，恐怕以后想起来都不安心。”于是几步走过去，冲那乞丐说：“这位大哥，我看你很是不便，不如到我小店里歇歇再上路。”那个乞丐丝毫没有感激之色，还冷冷的看了顺哥一眼，继续向前走。顺哥一愣，心想好人做到底，咬咬牙又冲上去说：“我看你伤口烂得厉害，怎么样也要包扎一下。”那个乞丐听了，有些犹豫，但还是不怎么情愿的样子。顺哥心里很奇怪，觉得这乞丐有些不知好歹，只好说：“那就随便你吧。”就回自己店里了。谁知道断臂乞丐也没有要走远的样子，三步两步走到一个墙角就蹲下了，眯缝着眼开始晒太阳。顺哥看了更觉得奇怪，心想这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奇人异士，不是自己能琢磨透的。

第二天顺哥一开门，发现断臂乞丐还在墙角蹲着，心里难免生了几分同情，就拿出几个热乎乎的包子走过去递给断臂乞丐。断臂乞丐倒也不客气，接过三口两口就吃下了。吃完后用手一抹嘴，连句谢谢也不说。顺哥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的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虽然自己和这个乞丐看上去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却很有些投缘的感觉。这样想着，顺哥又特地跑到药铺买了些治外伤的药，熬好了给断臂乞丐送去。那乞丐倒也不迟疑，拿过来就喝。

从此，断臂乞丐就“赖”上了顺哥，凡是顺哥拿来的东西，他都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但是同样的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知道这件事的人有人说顺哥是傻子，有人说那乞丐是黑道中人，顺哥讨好他别有所图，更有人猜测说断臂乞丐是顺哥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顺哥听了街坊间的猜测传言，也只能摇摇头。

一年过去，断臂乞丐的伤早已好了，但从来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分明是打定主意一辈子吃顺哥的白食了。于是，街坊邻居开始打趣顺哥：“看来小顺哥你要给那个乞丐养老了。可惜你爹走得早，白让别人捡了便宜。”顺哥听了，只好笑笑，心里也有些嘀咕：“那个断胳膊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又有什么打算，总不会真的让我一辈子供下去吧。”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是顺哥对断臂乞丐仍然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

一天，李闯在长安称王的消息传来，全京城的人议论纷纷。顺哥也有些担心，毕竟不太平的年月，不仅生意不好做，要是真有什么万一，恐怕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但是他去看断臂乞丐的时候，发现乞丐的神情平静如常。顺哥忍不住说：“你没有听说吗？闯贼就要打过来了。万一京城真被打下来，我们大明就要亡了国了！”那乞丐一听，反而冷笑一声，说：“亡国又怎么样。现在和亡国又有什么区别！”顺哥一愣，说：“就算你不担心我们大明，好歹也要担心担心自己。万一真打过来，百姓不都要遭了秧。你我恐怕都性命难保。”断臂乞丐冷冷看着顺哥说：“你的性命难保，我的命虽然贱，倒是保得住。”顺哥听了，哭笑不得，心里暗暗觉得这乞丐的确不是一般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战争的局势也越来越险峻，时时有李闯要打进京城的消息传来。顺哥听一听，知道自己也改变不了什么，仍然专心卖自己的包子。不过他每天还准时去墙角看望断臂乞丐，给几个包子。京城里人心惶惶，顺哥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但他倒也不是很担心，因为他私下里早已有了准备。顺哥是光棍一条，家里值钱的东西也不多，所以也没有什么牵挂。他把自己多年的积蓄都换成了零碎银子，缝在被子的夹层里，准备要是京城真的沦陷，有些匪兵难免趁乱烧杀抢掠，只盼自己到时候能留条小命，顺便还能留点家底。

这一天清晨，顺哥像往常一样早起出来，却发现断臂乞丐已经不在原地。这倒是让顺哥吃了一惊。因为往常顺哥一开门，都会看到断臂乞丐在墙角一动不动地蹲着，他不在了倒是稀奇事。顺哥四处找寻了一下，却到处不见断臂乞丐的身影--看来是走远了。不知道为什么，顺哥没有感到甩掉包袱的庆幸与轻松，反而觉得有些遗憾，有些难过。

几天后的晚上，顺哥收了摊回家，心里惦记着断臂乞丐，不知道他只有一只胳膊，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该怎么生存下去。他又转念一想，自己能不能保住小命都难说，怎么还有心思关心一个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的怪人，真是吃多了撑的。这样胡思乱想，顺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

顺哥刚拿出钥匙准备开门，门边一道黑影突然站了起来。顺哥吓得一愣，心想：“坏了，一定是贼，就守在我家门口等着劫我呢。”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撒腿就跑还是叫出邻居一起来赶贼，就在那傻傻愣着。那个贼突然开了口：“你怎么不开门？”

顺哥一听声音更是吃了一惊：“这不是那个断臂乞丐吗？怎么他找到我家里了。”不过断臂乞丐来自己家总比贼来好，于是顺哥就开了门请他进去。

断臂乞丐进了顺哥家里就开始四处打量。顺哥一边苦笑一边想：“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在算我有多少家产。要是平时，我也愿意出点钱把他打发走，就怕他赖下去了，我真得给他‘养老’。”于是他赶忙说：“我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卖了这么多年包子也没挣几个钱，你要是要几个钱当盘缠我也有，但是多了我可没有。要是你赖在这里，我也养不起你。”顺哥说完就准备好挨断臂乞丐一顿痛骂，没想到断臂乞丐只是笑笑说：“你这个人心肠软，就会做些没好处的贴本生意，当然不会有什么积蓄。”顺哥一听，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你都知道，还来找我干什么？”断臂乞丐又笑笑，说：“当然是借你这里避避难。我一个人流落在外没个庇护，李闯攻进京城的时候难免到处打打杀杀，我一只手可应付不过来。”顺哥听了，又苦笑道：“你还是想赖在我这里，说的真够含蓄。”

可惜顺哥天生就是个软性子，不懂得拒绝人，于是就让乞丐住下了。谁知断臂乞丐住下还不知足，又提出了许多不近人情的要求。他先是让顺哥住在柴房，自己睡顺哥床上。顺哥答应了。谁知断臂乞丐往顺哥床上一躺，反而说：“你这床真是够硬，一定不是人睡的。”顺哥听了，心里不服气道：“那也总比你睡在大街上舒服一万倍。”嘴上却一句话不说。接着乞丐又叫着要洗澡，让顺哥给他准备洗澡水。顺哥看他这么不客气把自己当仆人使唤，气极反笑，还真的烧好水让断臂乞丐洗了。断臂乞丐洗完，不满意的说：“你这水浑得很，也不是人用的。”顺哥想：“就你这一身泥，水不变浑才怪。”接着断臂乞丐又说自己饿了，要吃鱼吃肉，还让顺哥去买。顺哥满口答应，心里却已经恼了。买回来之后，乞丐吃了几筷子就把筷子一拍，说：“你这是从哪个小铺子买来糊弄我的。这是人吃的吗？”顺哥摇头道：“不是。”这次倒是断臂乞丐愣住了。接着顺哥飞快地把鱼和肉都拨到自己碗里，不慌不忙地说：“这些就都给我这个还算是人的吃了吧，反正有些东西吃了这些也变不成人。”那乞丐听了顺哥指桑骂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顺哥边吃边想，看来人都一样，欺软怕硬，自己以后也不用客气。

第二天夜里，顺哥睡得正香，突然觉得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他爬起来一看，正是断臂乞丐。顺哥一肚子火气，正准备发作，断臂乞丐却大刺刺往地上一坐，说：“我是来救你一命的，你知不知道？”

顺哥浑不在意的说：“是吗？不知道你是怎么救的？”断臂乞丐摇摇头说：“我还没救成功，不过也没多久就成了。”顺哥听了，还是一脸不相信。断臂乞丐道：“不信？我问你，你瞧李闯能攻进来吗？”顺哥迟疑一下，不说话。断臂乞丐接着说：“小哥，我瞧你也是个聪明人。一旦李闯率着他的虾兵蟹将冲进来，最倒霉的是老百姓。崇祯那老糊涂死不足惜，害苦的却是天下人。战乱之际，留在京城终究不妥。我看你还是早些逃吧，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顺哥摇摇头说：“我倒是想走。城门一直闭着，我走得掉吗？”断臂乞丐说：“我既然说要救你，就一定救得成。今晚你跟着我，我们一起出去。”顺哥听了，半信半疑，终于叹口气说：“好。我信你。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东西。”于是顺哥把藏着银子的被子打成包裹，准备出发。断臂乞丐却说：“你什么都不用带，也不能带。”顺哥听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分明是不情愿。断臂乞丐冷冷地说：“你不信就算。我走我的，本来也不用带着你。”顺哥无奈，只好说：“罢了。大不了我以后和你一样做个乞丐，还能落个逍遥自在。”断臂乞丐听了满脸笑容，拍掌笑道：“好，好，真是痛快！”顺哥问道：“可是现在已经宵禁，我们恐怕出不去。”断臂乞丐又冷下脸说：“我要是连这都怕，还怎么好意思舔着脸胡吹大气说能带你出城。”顺哥不敢再说话，于是就默默的跟着断臂乞丐出了门。好在路上也没有什么人。两个人一路走得很是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