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坐在天台,透过窗户,那里是片围墙,覆盖着苔藓,厚实且翠绿。外面有片柏树林,一到秋天,就会有很多落叶,蝴蝶飞舞一般。很多个黄昏,我看到围城一样的天空,被夕阳分割成无数细碎的画面,像是人生中的命运线。
很多人,或多或少都会镌刻着存在,到故事的最后,曲散人终,只有一个不算结局的末尾,埋在招手挥别的背影里。
离开的最后那一天,也是如此,阴郁的阳光,我和雨澪在石桌椅上,翻看马尔克斯着作《百年孤独》,时光温顺如水。她合上书,说,有些人会在回忆里孤独,而另一些人,只在路途中孤独。
对于那时,我并未完全理解这句话,只是起身,提起石凳旁边她的行李箱,顶着刺眼的最后一丝暮光,微笑着,和眼前一米开外的女子拥抱道别。
在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逐渐被生活磨砺掉锐气,偶尔在傍晚,坐在楼台,静静地看着年少的心怀,被拥挤地只剩一个脆弱模糊的轮廓,心知永无再像年少时代,那般执着。
不可否认地又是在努力忘却,以一段时光来封存另一段光阴,却浑然不知失去的是一种心境。
【一】
高一那一年,在狭小的图书馆,全班坐在一起,记得看了个电影:《阿甘正传》。笑声不断,当作一个搞笑片,影片最后一点,笨笨的主人公在夕阳里奋力奔跑,远远地没入无尽的黄昏,画外音说着一些寓意深刻的话。几年后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电影。
中途有个场面,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共处一室,老师直接跳过。即便如此,从开头那一点,懵懵懂懂的男孩子大致猜测到。我们几个人议论地很大声,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后一排的女班长,忍无可忍,站起来,狠拍一下桌子,十分严肃地呵斥我们。
偌大的教室,瞬间安静,在全班众目睽睽下,我们脸比发烧还要难受,觉得颜面丢尽。待老师走后,愤愤不平,把怒火全发泄到后一排。有个人一直不回应,印象很深,后来发觉她甚至连一点点的动容都没有,眼里的冷漠一览无余。
接着知道了她的名字,江雨澪。
在班级里,后来注意过她很多回,话很少,几乎算得上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安然地看书,偶尔说话,会不经意地上翘嘴角,很轻易地从人群里分辨出。后来调位时候,找到女班长,偷偷地说,一定要和江雨澪坐一排。班长窃窃地笑,你们男孩子就那点心思。
往后的日子,我便一直坐在她旁边,靠近窗户一侧,阳光充裕,江雨澪养了一盆说不上名字的花草,每个下午,都有淡淡的草木香,心生愉快。
后来我们渐渐熟悉,她拿出很多国外有名气的小说借给我看。她看的东西着实是多,做作业累了后便靠着窗台,看书时不时浅笑,像时光里的猫,庸倦懒散。
记得有一天,年级在学校大礼堂开会,跟她借了一本小说,雨果的《悲惨世界》。借给我时,她再三叮嘱,一定要安然无恙。在大礼堂,飘飘然忘记了江雨澪的叮嘱,炫耀一般地在四周同学传看。
散场时突然记起那本小说,怎么也找不到,拦住一个又一个人,急切地询问。后来我一个人回到教室,空着手,说把书弄丢了。江雨澪一怔。明显感觉到她微微的愤怒,只是什么也没有说,依然在一旁写作业。
下了晚自习后,我心里十分难过,跑出教室,搭车去市区中心,很多地方晚上已经关门,走了很远,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同样一本《悲惨世界》。回来的时候下了雨,在她们宿舍楼等,已经接近凌晨,天黑漆漆的。
江雨澪远远走来,我道歉着把书递给她,她抱在胸前一会儿,又递给我,在雨里十分开心地说,你还真去了,认真个什么劲,送给你好了。
她一个劲傻傻地笑,特认真的样子。
从此我们很要好,放学后在寂静无声的教室,坐很久,之后在一旁帮她收拾完东西,然后穿过校园回宿舍,分道时,她便招手挥别,落下一道道少年残影。
很多时候,她看着极远处,轻声对我说,你知道我不怎么想与别人说话,但和你相处,有些特别。彼时江雨澪神情落寞,让人心疼。
十五六岁是因一个人牵动心神的年龄,兵荒马乱地承受着生命之轻,暗自知晓着她的一切,熟知她下晚自习会待很久。而那日复一日的时光,固执地陪她静坐,像两个稻草人一样呆呆地随时间流淌,偶尔侧过脸,就会看到旁边咫尺之外的江雨澪。
夜幕越来越深,只听到她气若游丝一般的呼吸。
【二】
高一下半年,学校对面新开了家书店,规模不大不小,老板是个中年的叔叔,斯斯文文地戴着眼镜。每个周末下午,我们都会耗在那里。躲在木制的书架行道,呆个昏天黑地,然后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回教室上课。
每次看到十分好的书,江雨澪总会激动好久,通常一本书要看很多天才能看完,一有空闲时间,按捺不住,拉着我就去书店。放心不下她,加上她也挺开心,便也由她去了。
老板很和善,特意腾出一块空间,摆了几张桌子,时常总会有很多学生没事闲坐,每次江雨澪神情专注的时候,会不由自主伸出手,紧紧抓住我的袖口。
我们看过的高尔基《童年》里有一句话:“大人都学坏了,上帝正考验他们呢,你还没有受考验,你应当照着孩子的想法生活。”
我说,你一定要比我活得久。
她看向我,笑着说,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真没什么。”
有一回,书店新摆了一本《双城记》,是十分少见的版本。雨澪看了很久,一定是非常喜欢,经不住赞叹,真美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由此记住了那个小说,封面淡淡的秋天色彩。
我想,如果能够在漫长的时间,为着一个人不分昼夜地做一件事,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有时候独自走进书店,隔着老远看着那本书,之后默默走开,心里的希望似萌芽般疯涨。很多天后,终于攒够了那个三位数价格的数目,听着自己心跳,清晰毕现。
而这些事,在往后悠长的岁月里,模糊了种种情感的界限,回想起来只剩脆弱的影像,仿佛在看着陌生的一个人,经历着自己的故事。那时,我几乎窒息一般地递给江雨澪,她只是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平静冷淡地说,你知道我从不接受别人的东西。
那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一晃而过的残像,暗自欣喜或是紧张的分分秒秒,只需侧身便会安心望着她的日日夜夜,在她身边里里外外的时光,因她那些心悸拂过的日子。
恍惚正要从是与非的景致中惊醒。
我没有动,紧紧拿着整个少年心怀。过了不知多久,待回过神后,却看见江雨澪已拿过那本书。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并不是轻松的样子。
我不知是应当开心还是难过。
许多年之后,江雨澪在又一个失恋后的深夜,浑身酒气,断断续续说,你可知晓你是我最后一个妥协的人。我于是回应她,你是我第一个不愿妥协的人,你可知晓那也是最后一个。
她随即习惯性地微笑,只是珠光艳丽的脸庞没有了多年前让人怜悯的年少面容。
【三】
这一年,十六岁。
我在学校围墙外看到成片的柏树林闪耀着晃亮的光泽,一到夏天,成群的知了喳喳叫个不停。在路道疾步行走,身后跟着泛黄的树叶,呼啸着飘远。
日子像扭紧的发条一样滴滴作响,更像是一个某种意味的倒计时。老师们费心地强调这一年的重要性,四周同学的课桌摞满了形形色色的课本,来来往往不带一点表情,仿佛那只是一夜间的事。
已经有很久没有去书店了,周末都是耗在闷热的教室,偶尔路过书店,雨澪有意无意地都会避开。而我,最终也不知道原因,有一阵子,心里很不适应,总是怀念那些清闲的下午,和她手忙脚乱,目不暇接飘过古朴书架的日子。
江雨澪不再翻小说,剩下的时间是无数个循环的缩影,作业,课堂,晚自习。除此之外,还是一块下晚自习后匆匆收拾东西,一同出教室,心事重重看着满天星辰。
我担心她会越来越沉郁。朋友中大大小小的聚会,固执地带上雨澪一起,她不曾拒绝,而后我发现,她总是落寞地坐在一旁。
我小心地试着说,那我们还是不再来了。她急忙回应道,我还行,你喜欢就很好了。
记得那一回,刚走出教室碰到几个朋友,和他们谈话很长时间,话题自然而然转到江雨澪身上,我十分愉快,说起很多关于和她之间的小事。最初雨澪只是很不自然地强颜笑笑,后来便远远站在一边,一个人躲在楼道里。
江雨澪等了我很久,我说你看起来很难过。彼时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神,宽慰我说,别多想,我很好。
我忽然想起很多故事里小人物的悲情场面,蜉蝣生物一般寄宿在摇摇欲坠的水面。但我不想。
周末我们去看了个新出的电影:《功夫》,岁月的沧桑在周星驰的身上若隐若现。让人不得不相信时光的力量。
散场的时候,江雨澪起身说,很多事情也会像电影一样,绚丽无声的开幕,最后以黑白相间的背景结束。
黯淡的光芒中,我看着她的眼睛,满世界都是她阔绰的影子。不能以言,第一次感觉到江雨澪的孤独存在地毫发毕现。摸索到她的手指,紧紧握在手心。
走出电影院时,天色已经黑的发亮,天际若隐若现地明月,湿润的雾气弥漫,皮肤黏稠。像很久之前在她旁边的那些日子,我们之后在一条条蜿蜒的胡同里,看许多匆匆而过的陌生人,站在空旷的街道望着万千灯火或明或灭,在古旧的天桥下并行,轻微感受着人海之中掩藏着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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