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深圳闹虫灾。一觉醒来，蟑螂遍地。大的如青蛙一般大小，小的如苍蝇一般大小。放眼望去，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门上粘的，窗上卡的，全是黑压压一片，令人既恶心又恐惧。每栋居民楼的下面都摆放着三五个一米多高半米多长的圆桶。每等天亮，清洁工掀开盖子，都满满当当装着死的蟑螂。有被踩死的，有被拍死的，有被砸死的，有被烧死的。

　　政府组织一批消杀工人，肩扛一大桶化学溶剂，日夜不停的走街串巷。“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像田间喷洒农药一般，被喷到的蟑螂当场倒地，八爪伸直，都以为是死了。但是消杀工人刚走过去没几步，它们又伸伸腿，卷卷须，重新活过来了。消杀工人一回头看见这情景，恨得咬牙切齿，丢掉药剂桶，钻回家再也不外出门庭半步。

　　见没有效果。政府又请来许多灭虫专家。其中有一位重点推荐火烧消灭。先是用大块大块的粗布一圈一圈包裹成许许多多圆球，放进汽油缸里浸泡透了。等到傍晚，蟑螂出没最密集时，就将圆球一个一个捞出来，摆到街道胡同，并用火点燃。一个人手持长铁棍往前推动，后面跟随三五个人驾驶货车收拾尸体。凡是圆球过处，非死即残。每日傍晚，整座城市像过节一般热闹，处处火光照天，市民们宣声如雷。而且到处都能听到火烧蟑螂的噼里啪啦声，通宵达旦，杂响一夜，直到天明还不断绝。效果虽然是好，但滚烧了半个月，房墙、地面都被烤黑了，依然不见蟑螂数量明显减少。这下市民们都急了“你烧死五个，它又繁殖五个，难道真要烧他个三年五载不成。”

　　又有一位专家说他有好办法。他在蟑螂群中捉住一个个体稍大颜色较深的，用剪刀剪掉其翅膀，再用古代行刑夹手的刑具夹断其八根触肢，又用一根细长银针刺入其腹部，未过片刻，那只蟑螂就不再动弹了。专家说：“这一招叫作羞辱致死。”然后他将死去的蟑螂用白线系住脖子，挂到广场的旗杆上吊起来。他说：“这一招叫杀一儆百。只需这两招，准保见过的臭虫个个心惊胆寒，躲在地下终生不敢爬上来。”果然，一夜之间，蟑螂纷纷消失的无影无踪，专家拍手叫好。但是蟑螂消失后，地面以上云层以下的空气却显得沉闷诡异，使人难以心安。居民们都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果然，未过三天，蟑螂们又如地下泉水一般疯狂的往地上涌，还叽叽喳喳发出摩擦牙齿的怪声，吓得居民们汗毛直竖。

　　这一次，居民们再也不敢杀了，都认为蟑螂群中必定有一个成精的怪物，它指挥着千军万马与人类作战。于是居民在广场中间搭一个水泥台，摆上水果贡品，每日点三柱香火，叩九个响头。祈求蟑螂和人类重归和平。而那些外来混饭吃并非本地人又不想长久在此居住的人早已逃的逃，跑的跑。未过半月，整座城市人口减少大半，不计其数的工厂公司相继关闭。

　　夜晚一到，蟑螂开始袭击居民，一觉醒来，个个体无完肤，浑身上下都是红包，严重的破皮流血。唯独我们同事Ｋ毫发无伤，整个车间无不惊讶。问他什么缘由，做了什么措施。他说：“并没有什么措施。”我们都不相信，于是下班后偷偷跟踪他返回住地，终于看到他在睡前放床头一片樟树叶子，又在上面滴一滴透明液体。当晚，凡是走近他的床铺的蟑螂，都像喝醉酒一般，晕头转向的在原地打转，半分钟后就倒地，再过半分钟，紧挨在他们后面的同类也如前者一样开始发作：原地打转、毙命倒地。就这样，以Ｋ的床铺为中心，呈圆形缓慢的向外扩散。到天亮时，整个房间的蟑螂，还活命的所剩无几。我和几个同事冲闯进去，拽醒Ｋ，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法宝。Ｋ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们威逼利诱一再追问，他才开口：“这个是樟树叶你们都认识，这个是我母亲祖传的杀臭虫药，我也叫不出名字。”我们同事几个按照事先说的，纷纷掏钱买下几滴，用樟树叶包好，双手平托回宿舍。当晚又一次见证神奇。

　　我们走后，Ｋ望着床前樟树叶里的透明液体，独自沉思。“呵呵，像极了美利坚淘金热时期的矿泉水……”他心中一阵狂喜，即刻将此事告诉家中二老。第二天，他的母亲就带着几大桶神奇药水进城。在居民区和公司之间的立交桥下面摆开摊位。由于我们这些见证过神奇的人极力宣传，未等她坐稳，四面八方闻讯赶过来的居民就将她团团围住，如领取救命稻草一般争先恐后。一时间，天桥上下人山人海，道路广场水泄不通。Ｋ的母亲眼见如此多的人争抢，三番五次抬高价格，但是没有人在乎这些，都只顾着高兴，踩着脚下的蟑螂啪啪响，头也不低的往回挤。不到两分钟，几只大桶就干干净净。政府领导闻讯亲临现场。命三五个政府人员看守摊位，又命三五个人驾车五百里加急护送Ｋ的母亲回去取更多的药水。这一日下来，Ｋ的母亲也不记得究竟卖出多少桶，而卖出的钱财都由Ｋ收起来带回住处，数了一个晚上也没数出一个准确的数目。第二天一大早，市领导邀请Ｋ母子到家中做客，夸赞道：“用正经话说，您现在就是救国救民的活菩萨。”只这一句，Ｋ的母亲便支不住了，她哈哈大笑，双手不停地拍打膝盖，说：“哎呦，都成活菩萨了，您是当大官的，哪能夸老百姓说这话？”

　　领导又说：“您正在救助几百万人逃过劫难，作为政府，我们一定会正视您的高尚举动，您的伟大行为，伟大功绩就是史书也写不完。”Ｋ的母亲只顾着乐，说不出话来。领导又说：“但是，您一个人速度太慢了，全市几百万人都急需救助。希望您现在将那神奇药水的配制秘方告诉政府，政府将为你们建一所小房子作为奖励。”母子二人一听，都乐昏了头。Ｋ的母亲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奥，秘方，没啥秘方，您做大官的该比我们懂才是，确实没啥秘方。就是用毒药毒死一只臭虫，放在水里长久的泡，泡过得水就相当于臭虫的血，臭虫都喜欢吃自家人的尸体，于是就都中毒都死了。他的父亲正在家日夜不停地泡着呢。”市领导一听，惊讶的几乎下巴掉在地上，坐在他身后的工作人员早已将Ｋ的母亲所说的一字不差的记下来，飞速传递给高等研究院的专家们。Ｋ两母子依然心里只记得政府领导答应的建一所房子，回到天桥下面继续卖药水。第二天，一辆吊车运来一间小铁皮屋，摆在天桥底下摆好，指挥的人说：“以市政府名义赠送给英雄母子。”Ｋ两母子当即从头凉到脚。Ｋ问：“这就是那房子？”政府人员点点头默不做声，上了车，走了。Ｋ转过身来怨他的母亲不会动脑子，过于相信当官的，以至于上了当。Ｋ的母亲正被围在人群中间手忙脚乱，哪里听他啰嗦的闲话，就说：“别嚷嚷了，快过来收钱吧。”话音未落，Ｋ的母亲又高声喊起来：“别抢呀，别抢呀。”Ｋ听到喊声就往人群里面挤，但是为时已晚，药水都被抢光了。Ｋ的母亲坐在地上痛哭。为了防止这类事情再发生，Ｋ把我和几个同事雇过去做临时工，他就在现场指挥。Ｋ每天还在公司进进出出，他老早之前就物色上一个女同事，可惜财力不济，一直得不到手，这几天连续发财，他也舍得对那女子花钱，对方经不住他的金钱攻击，和他建立关系。Ｋ买一辆颇有档次的摩托车，每日坐在天桥底下等那女子下班，然后丢掉生意上的事，两个人到处山山水水，好不逍遥自在。又过几日，许多家卖药水的的店面相继开张，这里的生意自然被抢去不少，但收入依然可观。这时，Ｋ的母亲劝说Ｋ：“别再一天玩到晚了，想想办法。”Ｋ说：“挣钱挣多挣少是您的事，花钱玩乐才是我的事。”Ｋ的母亲气的双腿哆嗦，我们几个就建议她不能再这样一勺一勺一滴一滴的零卖，要学学那些正规的店面，联系厂家包装宣传。Ｋ的父亲又从亲戚当中挑选几个有学问的，和他一同找到厂家。投资一大笔钱将几十吨重的药水分装进小瓶子，打上学名贴上标签。重新拉到天桥底下卖。

　　但是这时，顾客几乎都已经被正规的大商店抢光了，Ｋ的父母两人欲哭无泪。蟑螂成灾的状况基本得到解决，居民们把蟑螂尸体统统倒进护城河，一场大雨过后，又统统被冲进大海。

　　由于投资失误未得到回报，损失了不少钱，Ｋ的父母每日坐在立交桥下零零散散卖一些，而Ｋ则继续每天载着他的心上人山山水水，大把花钱。又过两月，时逢秋收麦种，Ｋ的父亲看生意依然没有起色，回老家去打理荒废的田地，留下Ｋ的母亲一人坐守店中。

　　以上这些，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和几名同事又重新回到公司上班，Ｋ则没有。一日，Ｋ的母亲正坐在桥下忧愁，一辆吊车停在摊位前，走下来几名穿制服的政府人员，说她的铁皮屋影响城市容貌，就用吊车吊走了。Ｋ的母亲既说不清道理，又无力争抢，只能眼看着铁皮屋被吊走，摊位也被赶到天桥上面经营。晚上回到住处，Ｋ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这事告诉Ｋ，Ｋ恰巧刚刚被心上人甩弃，哪里听的进去，只说：“这种事您一个人操心就足够了，用不着来烦我。”Ｋ的母亲听他这么说，骂他“吃干饭、败家子。”Ｋ的母亲哭天哭地几乎哭了一整夜，哭的Ｋ也睡不安稳。终于，他答应母亲说：“明天我就去找活作，你不用再哭了。”Ｋ的母亲这才收声睡了。第二天，Ｋ的母亲照常早早出摊。

　　天桥底下经常停有四五辆摩托车专门做拉人生意。Ｋ也把自己的车子与他们停在一起，那些以此为营生的人纷纷上前拍拍Ｋ的车子说：“哟，轮子、座子都不是一个档次的，摆放在一块，显得我们更寒颤，以前你风光时，就站在桥台阶上趾高气昂，随意一挥手，我们这一帮人都争着抢着做你的生意，没成想几个月过去，你倒沦落的和我们抢生意，真是一朝天上一朝地下……瞧瞧这轮子、座子……反而更寒颤我们……”Ｋ无话可说，但又不愿被他们认为依然摆架子，得罪他们，就陪上个笑脸，轻声的重复一遍：“是啊，说的极是，一朝天上一朝地下。”途径此地的行人，多为上下班的员工，离家只有几百米，步行十七八分钟的路程，坐车来回的人本就少，但凡有个要打车坐的，Ｋ碍于脸面又不好跟他们争抢，一天下来，一分钱也没挣着。等到他的心上人那女子下班，走过天桥还未下台阶。Ｋ早就看到，将车往台阶下面一停，侯在那里。他说：“我专门来接你下班，今后上下班都由我接送。”那女子直直的看他两秒钟，说：“真厚脸皮。”说罢，下了台阶，从他身边走过去。

　　调转车头，不紧不慢的跟在那女子身后，说这说那，唱情歌、哈哈笑，吵的女子心烦意乱。但是骂不走又甩不掉，无奈，她招手叫来另一位摩托车司机，坐上去。Ｋ还是不肯放，他一会儿跟在那辆车后面，冲着那女子伸舌头挤眼睛，一会儿又超过他们，按笛子鸣喇叭，然后又慢慢地落回后面……终于，前面那辆车的司机也厌烦了，他将车把稍稍一歪，车子就朝着Ｋ倒去，Ｋ当真以为他要倒过来，撞上自己，急忙的躲闪，实在是不凑巧，压倒了几块碎石子，当即“啊呀”一声摔倒在地，Ｋ满脸满身伤痕回家了。吃晚饭时，母亲劝他说：“你要醒醒，花钱时跟在身边的女人是守不住的。”Ｋ说：“错了，守不住是因为要花更多的钱，我打算把这堆烂铁换成四个轮子的带有顶棚的，安稳，也不会再摔跤了。”Ｋ的母亲问：“什么东西。”“轿车。”Ｋ回答说。Ｋ的母亲骂他“败家子吸血鬼臭虫……你这是要我的命呀，不如你干脆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吧。”Ｋ把手中的碗往桌子上一磕，说：“你活那么久，也该知足了，剩下的日子就多挣些钱给我花花吧。”半碗粥没喝完，就摔门而去。我们上下班都要经过天桥，自从Ｋ的母亲被政府人员赶到桥上摆摊子，我们都绕道而行。这天下雨，我们原以为她不会出摊，就上了天桥，结果发现，她也在摆摊，浑身的衣服淋湿了大半，还不停的向路人喊：“神奇的药水，神奇的药水，杀臭虫……”我和同事们低着头急步走过去

　　这天的天气诡异异常，原本滴滴洒洒的小雨忽然变成瓢泼大雨，风雨交加。甚至刮的公司外面的大树断了几棵。没过几分钟，护城河里就急流如洪了。然而大雨支持续了两个小时，又突然晴空万里，南山山头上还现出彩虹。也许是大雨把天上的乌云杂物都冲下来的缘故，更加遮挡不住烈日当头，毒辣辣的阳光烧烤的人头皮发烫。中午时分，我们经过天桥，看到Ｋ的母亲抱团坐地，头深深地埋进两只胳膊。摊位上的东西凌乱不堪。我们担心她是淋过大雨又暴晒生了病，通知Ｋ，但是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第二天，摊位还是凌乱的摆在天桥上，Ｋ的母亲却不在那里。第三天依然如此……

　　直到一个礼拜后，才见到有人来收拾。远远望去，我仿佛看到一只直立的蟑螂站在摊位前，抓取摊位上的东西当作食物往嘴里塞。走进了才看清楚，那个人是Ｋ，我们叫他，他没听见。收拾完毕就转身下天桥台阶，就在下到底端一转身朝南行走时，我看到他的左臂上缠着一道黑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