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米黄色的拉布拉多犬。那一天,我出生了,和我一起出生的,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们。我们还没怎么睁开天真的眼睛,是因为,这外面的光亮太刺眼,可从眯缝的视线里发现,这外面的世界好新奇啊,我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何况,我还不怎么熟悉我的这个家呢,所以没事我就喜欢和我的兄弟姐妹们眯着眼到处乱爬。我挤在兄弟姐妹堆里,没人能把我认出来,当然,如果不是我左腹侧的一处黑色飞鸟形胎记,我相信妈妈也不会认出我来。我们调皮又捣蛋地一天天长大着,主人水户对我们的行为简直无法忍受,决意要把我们送到一个什么什么所里去。唉,管她呢,我们现在还好小呢,在这儿真快乐! 第一次坐飞机,享受了一次“飞一般”的感觉。这是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我被主人送到了一个新家。新主人对我非常好,给我最好玩的玩具,最好吃的食物,最舒服的住所,还给我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小Q,其实名字是QUILL的第一个字母。我称我的新主人为“养父”、“养母”。我一个人在这里渡过了一年的快乐时光,时而在花丛中去追捕蜻蜓、蝴蝶,时而在土里刨着我的开心,时而与我的“朋友”——会叫出好听声音的小熊玩具嬉戏,有一天我在花丛中玩耍的时候,鼻子尖儿上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只毛毛虫爬在上面,把我吓坏了,还把我咬了一下,又痒又痛,我把我的鼻子在地上磨破了,但还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为了防止我继续“虐待”我的鼻子,“养父母”在我的脖颈上套了一个硕大的项圈,我的头只能向着前方,不能伸向地面,别人看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狗把戏”,可我仍然很开心,因为,“养父”、“养母”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每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我都会被我的“养母”牵着迎来送往“养父”到路口,我的聪明、活泼,引来了路人的赞赏和笑容。
一年的时光很快过去。我仍记得与“养父”、“养母”相处的最后一天,他们领着我在街上散步,走了多远,我不记得,只记得“养父”、“养母”走累了,坐在我们家门前马路边上的台阶上,我也走累了,就爬在他们的脚下。他们对我说了很多话,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我只希望我们休息好了之后,能够快快回去,我还要与我的小熊兄弟好好地玩呢……但后来,他们把我送上了一辆车,到了车上我一时就蒙了,他们不要我了?这是为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爬在车后座上,难过地看着他们把我送到了路上,我还看到“养父”、“养母”相拥抹泪的情景……这是我的第二次离别。
在这个新环境里,我见到了许多和我一样的同类,它们在一些善良的人们的指引下练习着什么样的技巧,可我却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很茫然地卧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它们跑来跑去,偶尔还会想念我的玩具熊呢,还会想念我的“养父”、“养母”,累了就在地上眯着眼睛睡觉。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可我对于他们来说,“还没进入状态”,是的,我不想被这种枯燥的模式束缚,所以我表现得很“懒”。后来有一天,一个叫多和田的所长领着我在街上转来转去,给我讲了一大串无聊又厌烦的东西,我只好跟在他的旁边,他叫我停我就停,叫我走我就走,叫我转弯我就跟着他转弯,我表现得很听话的样子,可他觉得我还是不理想,说我这样是不够资格的。我也不懂什么资格不资格的,我知道我每天这么紧张又严格地训练着,其实就是一个目的,导盲,我们将来要作为导盲的作用来辅助盲人们的出行和简单的生活,可我其实并没有偷懒的心思,只是我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模式而已。直到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的发生,所长才彻底对我改变了看法。
那一天我一如既往地跟着所长到处游走,回来在操场旁的一个草坪前,一个人喊所长去接电话,所长就叫我趴在草坪上等他,嘱咐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就哪儿也不去吧,反正我趴在这里倒是挺好的,正好休息一下。等了多久我不知道了,只知道所长再次叫我的时候我刚从睡梦中醒来,我无奈地望着他,他手里正牵着另外一只犬,他呆在那里很纳闷地对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不久他醒悟过来,很吃惊地大声说:“噢!我明白了!谁想到小Q会一直在这里等待?简直像真的导盲犬!非常好!耐心地等候,是导盲犬所必须具备的!”哦,我其实是不想动而已,嘿嘿,想不到我的一次偷懒,得到了所长的赞赏,我很得意!
在那期间,我认识了盲人渡边先生,他五六十多岁了,戴一副墨镜,拄着一根盲杖,说话粗声粗气的。我觉得我和他很有缘,从那次认识以后,我经常会见到他,可他对我总是表现得不怎么热情,唉,我其实不在乎这个,我倒是挺可怜他的,这么多年一直视而不见地生活,这个世界的多姿多彩在他的眼里只是一团漆黑。我听到多和田所长与渡边先生在聊天,说起了需不需导盲犬的问题。虽然每天都会由所长例行公事一般领着我走来走去,对我指点这个介绍那个,我其实早已经知道了我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我该在什么地方等候,所以我其实已经具备了一只导盲犬所具备的经验。渡边的小儿子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很喜欢我,这我知道,他那天在商场里见到我的神情就已经告诉了我,我其实也很乐意跟他做朋友,毕竟我还没有几个朋友。
多和田所长对我的态度的改变,也直接改变了我的命运。在和渡边先生离别之后,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虽然也不经常和渡边先生重逢,但多和田所长总是有意无意地找机会与渡边先生相遇、接触。渡边先生是东京都残障协会的分区部长,每天都要选择步行到市政厅去汇报工作,路程虽然并不远,但因为视力障碍,他每天必须得花费两三个小时赶忙才能到达,否则迟到了,负责接待他的工作人员就离开了,所以他每天都早早地开始上路,摸摸索索地向前走。
这天清早,多和田所长带着我来到渡边先生必经的路上,有意与渡边先生相遇,所长隔着老远就与渡边先生打招呼,因为看不见,渡边先生估摸了半天才知道是多和田所长。所长暗示渡边先生要不要寻求帮助,像这样到达市政厅非迟到不可。渡边先生很不乐意,他觉得他虽然身体有残疾,但不能靠一个动物来得到帮助,再说,他除了眼睛看不见以外,也不须要得到什么帮助。所长建议渡边先生先试试,并说,如果接受了我的协助,到达市政厅要不了一个小时。渡边先生犹疑了一下,然后试探性地选择了接受建议。他好像很怕我一样,第一次接触到我的身体,居然本能地缩回了他的手,身子也随之很受惊吓一般缩作了一团,所长示意渡边先生不用紧张。其实,我对渡边先生深感同情,我觉得我是有必要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我不知道我用什么样的表情或用什么样的姿态才能消除他对我的恐惧心理,但我只是选择安安静静地接受,他对我的渐渐认识和熟悉,我会表现出并让他明白,我与他一样的善良,我并没有坏心,况且,我根本就不会伤害他,因为,他是个身体有残障的善良的老人。
渡边先生终于带着极不习惯的心情进而表现出极不自然的神情放弃了盲杖,并接受了我的协助。在过每一个马路的时候,我都小心地注视着路中央的红绿灯,停下来,等待渡边先生的指示,在每一个弯道口我也停下,等待渡边先生决定向左或是向右,有一次在路中央的斑马线上,我都已经按照指示灯停下,可渡边先生仿似是听着路上没有车声而准备穿越马路,而我知道,这样的行为是很危险的,我依旧停在原地不动,果不其然,呼啸而来一辆载重汽车从我们面前飞速驶过,吓得渡边先生连忙将迈出的腿收回,多和田先生才对渡边先生说:“小Q都知道红灯是不能过马路的,而渡边先生你……这样太危险了!为确保安全,你必须按照小Q的指示来作选择。”渡边先生边揩拭着惊出的冷汗边点头。到达市政厅的时间还比原计划提前了10分钟,渡边先生因为不太适应,边喘气边擦着汗水回应所长说:“太快了!”
后来,渡边先生选择到训练所里来,接受了为期三个月的带犬训练,但到最后的结业考试时,渡边先生却不及格。无奈之下,渡边先生只好继续加强训练,每天带着我不分日夜地练习着,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对于我来说,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区别。”又这样紧张而忙碌地训练了一个月,终于及格了。渡边先生领着我来到他的家,他家里的人都热情地欢迎了我,并老早给我建造了一个“新房”,可是太小了,根本容不下我的身体。渡边先生的太太不喜欢动物,所以,我的“新房”是在屋外的廊檐下搭建的,不遮阳也不避雨。有一天下大雨,我安静地卧在“新房”里,渡边先生的小儿子很同情地给我送来一把伞,可我只想和他一起玩一会儿,我咬着伞柄不放,在雨里戏耍了好一会儿,可能惊动了渡边先生,惹得他朝着窗外狠狠地吼了一声,吓得他的儿子灰溜溜地逃走了。在雨里的滋味真不好受。我看渡边先生的儿子没有为我关上门,我就无声无息地从“新房”里跑了出来,在外面玩了好久,后来被一户人家收留了,并联系到渡边先生的家里,第二天,渡边先生便把我领了回去。随着气温越来越热,我的住所也在得到渡边夫人的同意后迁进了里屋,从此,我便真正与他们一家人生活在了一起。
渡边先生壮年的时候劳累过度,以至现在的身体每况愈下,辗转与渡边先生分分合合地相处了三年多。因为每到渡边先生病情严重要住院的时候,我也就没有了“工作”,我就会回到训练所里,可每次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和盲杖点地的声音,我都会警觉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去,迎接渡边先生的到来,并让他把我领回去。我已经与渡边先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当与渡边先生分别的时候,我心里感到很不舍,很难过;离别他之后,我每天都在期盼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再次与他相伴朝夕,并且,我由衷地祝愿他的身体能够早日康复……
最后一次与渡边先生相伴,我听到那个期待已久的声音在外面的台阶上响起,我轻轻地抑制着激动兴奋的心情,免得我把渡边先生吓到了,我跑到他的跟前,绕着他的身体转来转去,舔舔他的手指,蹭蹭他的衣角,渡边先生抚摩着我的身体,牵着我在训练场里走了一个下午……
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几天以后。所长领着我来到了殡仪馆,所有的人都站在厅堂里说着关于渡边先生的故事,渡边夫人则沉默且悲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厅堂的中央有一口玻璃做的长盒子,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棺,渡边先生就安静地躺在里面,摘去了眼镜的他安然、慈祥、亲切。我很想让他的手再在我的身体上抚摩,再由我领着他穿梭在马路上,在每个黄昏或清晨。我习惯身旁有他的日子,那是我的生命里最宝贵的记忆,也是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我却不能呼唤他,我怕把他吵醒了。当合上这个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哭了,我在激动的同时,无形中感觉到了空气里传播的一些不祥讯息,才渐渐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再次来到渡边先生的住所,是所长领着我来的,我站在房子旁边回想着往日的一切,我看到我的“新房”还在廊檐下,只是,房子里再没有了以前那粗声大气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了,也不再会有他的儿子与我一起玩的各种各样的游戏……
后来,我一直住在训练所里,有时接受一些学校的导盲犬教学示范演练,但多半时间是在训练场中完成的,也没有再接受另外的导盲援助。
多年以后,苍老的我被所长送回了当年的我的“养父”、“养母”家,此时的我体形臃肿,行动迟缓,早没了当年的健硕、灵活。“养父”、“养母”很热情地迎接了我的归来,如同当年迎接我的到来。这么多年以来,年轻的“养父”、“养母”已经不再,他们的头上也被岁月染上了一层灰白,但他们对我的疼爱不减。我在熟悉却已然陌生的故地一遍一遍搜寻我曾遗留的甜蜜记忆,当年陪我玩耍的小熊仔还在,当年的花园和盆景也还在,只是,那当年我只需轻轻一蹿就能跃上去的台阶,如今再也上不去了。我在这最后的时光里享受着温暖,我的身体也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越来越虚弱。在另外一次的返回台阶的时候,我一下子摔倒在了台阶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躺在“养父”、“养母”身边,我的呼吸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可是,谁都知道,我从此再也不能给他们带来欢乐。我艰难地延续着心跳和呼吸,我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倾听“养父”、“养母”对我的亲切诉述和坚强鼓励……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他们:“不要为我难过,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关爱,如同我曾留给你们的快乐时光。”我永久地合上了眼睛,就在这个起点,结束了我叫作小Q的最后的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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