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秋末显得格外不寻常,怒吼的北风将黄灿灿的树叶卷起来呼啦啦地飞舞,滚滚黄尘卷扬遮迷了半边天。前不久国军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地从回龙镇南撤时就传闻说日本人打到了峡谷口了,回龙镇上就失去了往日的繁华与宁静,变得沸沸扬扬起来,满街大小店铺都收摊关门,逃的逃散的散,本来就不大的小镇变得更加萧条了。
镇北头的寡妇店依然开门营生,谁说生意不及先前,可也总有几个兴叹时势的酒客聚在一起醉谈国事,大发牢骚。店主是一个三十开来的女人,人们都叫她二寡妇。她正提这一篮子菜向镇头那口老井走去,靛青小白花袄和紧绷绷的棉裤依然裹不住她那流畅柔和的线条美,柳眉杏眼瓜子脸,脸上微微的几丝皱纹却衬托出成熟女人的风韵,走起路来如风摇垂柳。街头的男人都回头来望着她的背影直吞口水,几个妇女在她嫉妒又羡慕的呸了口唾沫,鄙夷地翻白眼,恨恨地骂几句——
“寡妇人家,骚个啥?”
“贱胚子,挨操的货!”
二寡妇并不在意,扭着身子从街头飘过。二寡妇是个外来户,据说是杨柳河边的人。人们都说“汇龙镇的院子,杨柳河的妹子”,没得说。回龙镇是峡谷口的一个小镇,从峡谷伸出一条官道直穿过镇中心,小镇实际上是一个只有四五百人的村子,大都是当地的一些殷实人家,祖上有些产业。这小镇东西南北各三条街,将小镇切割成田字形,镇上几乎全是青瓦架木结构的楼房,古老而典雅,雕梁画栋,飞檐斗角,层层照应,朴实美观。街面也全是规格整齐的青石板铺成,两旁是卖土产杂货的小铺或饭馆客栈。过往官道的商贾都要在小镇小住,第二日一早穿越峡谷,小镇也就不冷清了。
二寡妇刚来小镇的时候,在小镇引起一阵骚动,那时她跟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木匠,租下了镇北头的两间瓦房,小两口的来历成了镇上人们的谈资。不久以后女人的风流韵事终于在小镇上传开了。女人是杨柳河边一户人家的女儿,被一个外来的小木匠勾搭上了。有人说她在做闺女的时候,有一次去河边洗衣服,看见河畔有两条发情的狗正在交配,痴痴地从头到尾看走了神,小木匠就出现了,从女人的后边抱住女人的腰,女人挣扎一会儿不再反抗,到最后一起扭动一起疯狂起来,小木匠抱起女人走进了芦苇荡。后来男欢女爱的事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大胆,墙角地边都有他们的故事,被女人的父亲发现了,将他们逐出了杨柳河。
小镇上的人们都斜眼不肖地打量这对奸夫淫妇,骂这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小木匠在这些阳光与唾沫中出现不久就如昙花一现般消失了,女人在捶胸顿足骂小木匠没良心之后,擦干泪水,索性将瓦房改作店铺,开饭馆卖起小吃来。小店里的豆花嫩软鲜香,麻辣鸡块香辣可口欲拒不能,加上二寡妇柳腰腴腚,媚目妍姿,人人见了便勾走了三魂七魄,客人自然如蜂蝶招至。也有人传说二寡妇是靠身子赚钱做的本,镇上好几个风流公子都上过二寡妇的床,于是镇头巷尾又传起了这女人的新风流韵事来。二寡妇倒十分坦然,她的生意也日益红火,又请了两个伙计帮忙,她的“寡妇店”和她的风流韵事不胫而走,传遍了镇里镇外……
二寡妇在井边洗完菜,低头对着水面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正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北边峡谷口响起了几声凄厉的枪声,那枪声如一把尖刀划破了小镇的天空,在二寡妇的心头猝然添了些凉意与迷茫,紧接着北头就有人惊慌失措地逃散。
“日本人打过来啦,快跑啊!”
峡谷口隐隐约约有一队灰绿色的鬼子兵挑着一块太阳旗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奔过来。二寡妇的心咯噔一下子下沉慌张起来,抓起菜篮子一扭一扭向店里飞奔,篮子里的菜撒了一地,进屋的时候撞得店门咣当一声再回弹几下。他床到厨房里找到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快!回家看看吧,日本鬼子进镇了……”
两个伙计愣着迟疑一会,扔下手中的炊具匆匆逃离了小店。二寡妇将店门闩上顶死,透过门缝向外瞧,不一会儿就见一群日本兵伊哩哇啦地冲过街头,在街上横冲直闯,见人便打砸刺杀。二寡妇头一次见着如此血腥地场面,张大嘴扭曲着面部肌肉,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她还看见几个日本兵连轧带踹进了对面铺子的门,揪出了那家的闺女和媳妇,几个野兽拥上去扒去她们的衣裤,压在石板上干起来,女人在石板上撕咬抓嚎,痛楚万状。二寡妇目不忍睹,转身背顶着门闭上眼睛,浑身冰凉,哆哆嗦嗦,牙齿骨骼在咯咯咯发响。街面上摔打抢砸声,鸡飞狗跳声,喝叱淫笑声……各种声音如一把冰刀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觉得身子软软地往下坠,再也站不起来了。
整个上午,日本人并没有来折腾她的小店,小镇也静了下来,静得惨人,如漫长的漆夜。二寡妇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透过门缝,见街面上空无一人,几只黄狗在街面上舔着殷红的血迹。二寡妇脑子里空荡荡的。望着空无一人的店堂,乱七八糟的碗筷,神情疲惫地收拾起来。收拾完碗筷,回到灶台前,见炉火还旺,锅里炖的卤汤正咕咕咕地掀腾,冒着白气儿,几只肥鸡早炖得烂熟,散着诱人的香味。她不禁又想起刚才日本人在街上杀人淫女的事,脸色又煞白起来,伸长脖子直想吐,吐了一阵口水,才静下来呆呆地想了一会。
“以后的日子真没法过了……”她嘟哝了一句。转身进屋拿了几个小纸包,望着一锅香喷喷的鸡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几包粉末撒进锅里,把锅提到灶台上凉起来,又进屋里在床上坐着,眼睛里漂浮着遥远的往事,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底翻出一身草绿色裤子,白底淡红花斜襟衫穿上。银耳坠,银项链,完全是小木匠带她来小镇是的打扮。坐在床头,对着花镜梳她那一头秀发。她的动作优雅流畅,一抹黑色的瀑布在她纤纤玉指间飞扬起来。梳得那样仔细,满头都溢流着青春少女的光彩,一双巧手将一抹秀发编成两条光光的小辫,又将小长辫卷在头上,用黄绸条扎了两朵花儿。一切动作都那么温柔而娴熟,举手投足间似乎都是一种舞蹈,脸上也渐渐泛起了青春的红光。梳妆完毕,对着镜子笑了笑,然后静静地凝神下来,她看见了杨柳河上的水鸭子在江面上欢欢地扑楞,杨柳河畔的风轻拂着一岸的芦苇和垂柳,对岸牛背上的柳笛又响起来了,爬山调,三姑怨春……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整个空气都为之沉凝。那是一尊玉石雕塑的女神!女神的眸子由清纯变得浑浊起来,过了好久终于有两滴珠玉滚落下来……
女人起身在她床头的衣筐里翻捣,找出一把黑色的剪刀,刀刃在楼顶透下的亮光里透出一丝寒意,她找出一块布,张开剪刀试了几下,唦唦的声音中,布条一丝丝往下掉。女人把剪刀藏在床沿席子下,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冷的笑意,那笑如薄薄的冰覆盖的水面破开的一道缝儿,艰难无奈地向远处传递着波纹……
浑浊的太阳挂在西山的时候,二寡妇打开店门,安详泰然地坐在柜台里纳鞋面。四五个鬼子端着长枪从街头那边巡逻过来,进了二寡妇的店。扛长枪的鬼子咕咕噜噜地嚷着在屋里转悠,凶神恶煞地架势让二寡妇先是一惊,然后颤颤惊惊地强作镇静,看他们在屋子里翻来倒去,交头接耳咕噜一阵,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身子,她开始觉到那目光的冰凉与恶心,手脚也禁不住哆嗦起来。为首的军官把枪扔给一个士兵,朝他们咕噜了两句,淫笑着向二寡妇的脸伸过手去,她赶紧向后躲,朝卧房的门退去,口里大骂:“强盗,杂种……”后边几个日本人哈哈狂笑起来。军官向他们挥了挥手,踢上了门。那几个士兵淫笑着向厨房去了。二寡妇听见一阵碗碟的叮当哗啦声,鬼子兴奋的叫声,她的心也紧了一下,忐忑不安起来。正犹豫间那军官边脱衣服边咧着唇逼向她,她退向床沿,一下子绊倒在床上,那畜生狼一样扑上去,用力扒去她的衣服,她像狼抓下的羔羊,任那畜生在他身上作为,那畜生正在得意之际,发出嗷嗷狗一般的欢叫,二寡妇恶心得要吐,极度疼痛让她面容扭曲,闭着的眼角喷出一股泪泉。
突然,她用力将日本人抱紧,接着一只手滑向他的胯根,另一只手伸向床沿,终于摸着了那把剪刀。日本军官兴头上只顾在二寡妇脸上啃,双手在他身上忙碌,猛觉得身下一阵冰凉,还没反应过来,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猛地如狗一般腾地滚下床来,胯根血柱子喷射出来,溅在二寡妇身上和床上,哇啦哇啦地鬼哭狼嚎,向上了岸的虾米痛苦地蹦来蹦去。二寡妇见那日本军官模样,也放开喉咙大笑起来。
“龟孙,杂种,让你欺负老娘……”
外面的几个日本鬼子正狼吞虎咽地啃着鸡腿,听到屋里的惨叫声忙扔了鸡腿踢开了门,见军官双手捂着腿根,血如注般汩汩地染红了双手,在地上滚动哀号,床上的女人手里那把剪刀,满身血污,狂笑不止,便呀呀地抄起刺刀向女人身上刺去,女人唉的一声,一道红光喷射出来,溅了那士兵一脸,。女人嘴角含一丝凄苦的笑意,僵在那里不动了。几个日本兵过来端枪补刺了几下,突然扔下枪捧着肚子滚来滚去嘶嚎不止,不一会也就不再动弹。那军官见状晕糊糊地爬起来。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歪歪倒倒地向店外逃去,撒下一路血迹……
二寡妇的店铺被日本人烧了,人们在她店里的废墟上拾了几根白骨,有好心的人找了口棺材收敛了她的骨灰偷偷埋在镇北头的一棵柏树下,磊了个土堆。
多少年以后,小镇上还流传着二寡妇的故事,白发苍苍的老人总唠唠叨叨地对后来的年轻人说:
“看,那就是寡妇店的遗址,镇北头那棵老柏树下,就是二寡妇的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