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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麦黄杏

时间:2009-04-10 10:12来源:《读者》09年第7期 作者:李翔 点击:
 那颗唯一的杏子在妹妹手心里宝贝似攥着,过一会咬一小口过一会咬一小口,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吃完。我把杏核细心地晾干,悄悄藏在瓦罐里。第二年春天,我家门前的院子里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杏树苗,这棵杏树就是父亲带回的那枚珍贵的杏子变成的。至今,那棵杏树还长在我家的

  我家门前有棵高大的核桃树,一搂多粗的树干上顶着庞大的树冠,千枝万杈里缀满了片片阔大的叶子。夏日里,浓密的树荫撒下来,在院子里铺了厚厚一层。一条粗壮的树根怕热似的爬出地面,虬龙般伏在树荫里喘息着,树根边上卧着一块长条形的磨刀石,是父亲从十多里外的狐子沟背回家的。原来平展展的身板叫刀刃们不停地啃咬,深深地凹了下去,成了一钩弯弯的月牙。

  父亲喜欢坐在那截树根上磨镰刃儿。父亲蘸些清水淋到石面上,将一页薄薄的刀刃横搭在上面,双臂轻轻送出去又悠悠拉回来。刀刃扑在石面上贪婪地啃呀咬呀的。一阵细雨般的沙沙声过后,父亲拿大拇指在刀口上轻轻刮一刮,“嚓嚓”地响,他那核桃树般的面颊上溢荡出一圈圈生动满意的笑纹。母亲在厨房忙着准备干粮,风箱扑哒扑哒地赶着趟,火苗子哧哧溜溜地钻出灶门凑热闹。一个锅盖大的锅盔馍热乎乎地躺在铁锅里,有一拃来厚,敦敦实实的,焦黄油亮,诱人的香味随之扑门而出。
  父亲要出山做麦客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动了身。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戴一顶半旧的草帽,那是他去年做麦客留的念想。父亲手握镰刀,肩上挎着塞满干粮的黄挎包对母亲说:“今年想走远些,多挣几个,赶麦子搭镰了再回来。”父亲见我在被窝里骨碌骨碌地转着眼珠,指着腰间的黄挎包说:“听老师话,好好念书,到时候会给你买一口袋杏子回来的。”
  父亲做麦客去了。
  我家在渭北的大山深处,这里麦子熟得晚,父亲趁这时去渭河边上的大平原替人割麦子。父亲已做过多年的麦客,每次回来,他都要兴冲冲地对母亲和我们兄妹讲那平展展一望无际的庄稼地,轰隆隆的大汽车,一拃来长的惹人心疼的粗穗子,金黄的打着旋的麦浪。我们最关心的莫过于他肩上的那个黄挎包。妹妹伸着小手迫不及待地叫嚷着:“买下杏了吗?我要吃杏子哩。”父亲喜形于色打开挎包,伸手抓出黄亮黄亮的叫人一见就直流口水的杏子分给我们。喀嚓喀嚓地嚼着杏子的时刻是多么舒心美妙呀,至今还觉得那是我艰辛儿时一段少有的幸福时光。因为我们这里只有长在山坡上的野杏子,毛桃似的,又小又酸,实在难以下咽。
自打父亲离家后,妹妹每隔两天就仰起小脸问妈妈:“爸爸啥时回家呀?我想吃杏哩。”母亲摸着妹妹扎着红头绳的羊角辫耐心地说:“去看看地里,啥时麦子黄了,你爸爸就回来喽!”我和妹妹便飞跑到山顶的地里去看麦子。那一片片的麦地跟周围茂密的灌木丛一个颜色,妹妹抚摸着翠绿的麦穗自言自语道:“噢,还早哩,麦子还绿油油的嘛!”
  下过一场透雨,接着又暴晒了好多天。远远望去,披挂在坡洼里的麦地块儿渐渐泛出了淡淡的亮色,好像打上了一抹光晕。一天早上打山外边飞来一只漂亮的小鸟,那鸟儿站在门前的树梢上不住地啼叫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妹妹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喊道:“妈妈,麦子黄啦!你听鸟都叫了,爸咋还不回来呀?”母亲和蔼地说:“那是稍黄,要真黄了,还得过几天。麦子没黄,你爸咋能回来哩,不信你去看看。”我跟妹妹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去看父亲。我俩张望了好大一会也没见着人影儿,只见大柏树在山风里轻快地飘摆着一头墨绿的叶片,好像挥着手说:“没回来,没回来!”
  又过了几天,麦子真的熟了。村里出去做麦客的人相继回了家,山顶上向阳处的麦子已经开始收割了。山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有的挑着担,有的拉着车子,有的“驾!驾!”地赶着牲口疾走,路边上散落着许多凌乱的麦穗,麦场上立起一排排士兵一样的麦捆子,空中弥漫着干燥微香的麦秆气息。“都搭镰啦,咋还不见回来?”母亲打发我跟妹妹一趟又一趟地往村口跑,她自己也忙着一次一次向别人去打听,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母亲急了。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家的麦子能搭镰了,若再等下去,成熟的麦粒就得淌在地里。要是遇上冰雹什么的,就更麻烦了,那可是整整一年的收成呀!真是急死人啦。母亲心焦似火。第二天一早母亲带领我们兄妹三个上了地。我们母子四人在灼热的麦地里整整折腾了三天,才勉强割了三亩来地的麦子。要知道今年我家种了十多亩小麦哪,母亲心焦了。
  第四天天快黑时,跟身后拾麦穗的妹妹突然举起小手喊道:“快看呀,爸爸回来啦,有杏子吃啦!”我赶快抬起头看,却不见人影。忽然发现身后未割的地方麦子一阵潮水般涌动,有人在麦浪里伏腰挥镰,随着“嚓嚓嚓”的响声麦子纷纷倒地。“哦!是父亲,父亲回来啦!”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母亲两眼霎时湿润了。父亲很快赶了过来,在他身后排着一列士兵般的麦捆子,一件件扎得结结实实、整整齐齐的。父亲对我们苦涩地笑一笑,淡淡地说:“路上耽搁了,回来晚了……”我骤然觉得父亲陌生了许多,才二十来天工夫好像隔开了好多年,蓬乱的长发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颧骨山崖般凸出来,脸颊水坑一样陷进去,暗淡无光的眼珠一下子掉进了又深又大的井口似的眼眶中,裤腿裂开一道大口子,一尺来长的灰布条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膝盖上。妹妹兴奋地一把抓住绿挎包翻了底地朝天,见什么也没有,“哇”的一声哭了。父亲擦把汗,手笨拙地伸进瘪瘪的裤兜,费力地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他提起袋子一角小心翼翼地往手心里倒,骨碌一下滚出一个黄澄澄的大杏子。那杏子在父亲汗湿的掌心里淋浴着落日的霞光,透射出一股奇妙迷人的风采,显得金光灿烂,耀眼生辉,那么得大,那么得美。父亲用手掌托着这颗孤独的杏子,仿佛托着一座巍峨的大山,手微微有些抖动,好大一会才嗫嗫嚅嚅地说:“活难寻……没挣下钱……生了病……买了一颗……赖好尝一点……”说着父亲把杏子给了妹妹。妹妹拿婆娑的泪眼看看手里的杏子,看看父亲的脸,又转身看看我跟哥哥,反倒不好意思起来,眨巴眨巴眼睛,走到母亲跟前举着杏子说:“妈,你吃吧。”母亲把杏子凑到唇边轻轻沾了沾说:“娃儿真乖,妈吃好了。”母亲把杏塞给我,我紧紧地攥住这颗温热的杏子,望着父亲那张瘦削苍凉又略显惭愧的脸,悲切切地说:“爸爸,还是你吃吧,我吃杏仁。”父亲接过杏子在牙上碰了碰:“多好的杏,真甜哩。”父亲说着把杏子随手给了哥哥。哥哥小心地用门牙微微咬破一点皮,舔舔舌尖,咂巴咂巴嘴,又塞给了妹妹。
  原来,那年渭河沿岸有了不少收割机,雇麦客的人少了,父亲跑了好多地方都没找下活。正要回家,在麦地边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恸哭不止。一打听才得知老婆婆相依为命的儿子压死在了铜川矿井下,老人孤单无助,麦子也没人收。父亲二话没说,一口气帮老婆婆收割、拉运、碾打完毕,没收一分钱。返回的路上淋了雨,发烧了。父亲用仅剩的一分钱买了这颗杏子揣在兜里,赶了两天两夜的路,才回到二百多里外的家。
  那颗唯一的杏子在妹妹手心里宝贝似攥着,过一会咬一小口过一会咬一小口,到了第二天晚上才吃完。我把杏核细心地晾干,悄悄藏在瓦罐里。第二年春天,我家门前的院子里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杏树苗,这棵杏树就是父亲带回的那枚珍贵的杏子变成的。至今,那棵杏树还长在我家的院子边上,长在我的记忆里,长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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