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有人做那种事时,我才刚刚八岁。对那种事的理解与认识,完全来自驼背的教育。
驼背是我的同学,但不是一个年级,因为他的年龄比我大。从外表看,他的身高好像比我矮些,但身体显得很大,头却很小,下身要比上身长些,看上去有几分滑稽。造成这样视觉的理由只有一个,驼背真是个驼背,而不是什么外号,他的后背上挺挺的鼓出个大包来。
驼背是个饶舌的人,有事没事总爱在别人的耳朵边,唠叨一些村里已经发生过的旧事,也不管别人爱不爱听,只图自己的嘴快活。所以,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有些烦他,驼背便只能和我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一起玩耍。驼背最爱跟我一起玩,因为我这人只爱看和想,很少跟人说话,而且说话是我一个致命的弱点,我是个结巴。驼背在我面前啰嗦个不停时,我很少对他的话进行反驳,这使驼背常常有种满足感。我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那天,我和驼背拿着竹簸箕与木桶,沿着村边的小河一路捉鱼。具体的做法是将簸箕放进河水里,朝岸边那茂密的草丛中,猛的插进去,然后抖上几下,将簸箕从水里提上来,那簸箕里就会有几条银色的鱼儿,轻快的跳跃,用手将鱼儿抓起来扔进木桶,就是一次令人高兴的收获。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雨后,才出来做这种捉鱼的事,改善一下自己家的生活。因为雨后是鱼最多的时候,这其中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只知道村里人都这样说。
那天我和驼背光着脚弓着腰,一路往河水的上游插去,而不是沿着水流一直往下,原因是我们的脚,在水中移动时,总能带起一些泥沙,在水面上翻滚,使我们无法看清水草里是否有鱼儿躲藏。光光的脚丫和水底的泥沙接触时,会有一种柔软的感觉,水的凉意也会从脚底传来,这使我有些高兴,夏季呆在水里只能说是件舒适的事情。
一开始,我只是急急地将簸箕插向草丛,想多捉些鱼回去,没有跟驼背说话,这是我和驼背之间的一个规则。我和驼背一起时,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弄到一些食物便会一起分享。我和驼背可以一起去偷梨子、桃子什么的,但总是各干各的,干的时候从来不说话,只有等到坐下来享受我们偷来的吃食时,驼背会在一旁不停地说话,我只是默默地吃着东西,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他的废话。
那天,在小河边捉鱼时,没一会就有点不对劲,我簸箕里很少看到鱼,只是偶尔有几只虾子在簸箕里蹦蹦,过去可不是这样。于是,我抬起头看见驼背在我的上方跳来跳去,他那卷起裤脚的黑腿,是左右移动,也许是驼背的原因,不需要弯腰,所以动作上很是敏捷。驼背每一簸箕下去,总能有些收获,我看见他不时的从簸箕里捉上几条鱼,扔进他的木桶里,这使我有些气恼。
我看着驼背时,驼背并没有察觉,还是兴高采烈地捉着他的鱼。我看了一会,终于没有忍住自己的恼火,对着驼背喊了一声:“你,你,你在搞,搞什么搞。”我这一声喊出来时,看见水里的鱼儿,似乎受到了惊吓,在快速的游动。
这是违背我们规则的。所以,驼背停住了脚步,有些怪怪地回头看了我一会,然后学着我讲话的样子问我:“你,你想搞,搞什么搞。”
这使我更气恼,我最烦的就是别人学我说话的样子。于是,我从小河里爬到岸上,走到他的面前,有些恶狠狠地说:“你,你,你在前面,把,把水搞浑了,我,我到那,那搞鱼去?”
驼背站在水里,仰着脸笑着对我说:“你有本事,也到我前面去啊!”
我听了后二话没说,拎着簸箕就跳到了驼背的前面,脚下的水濺到了驼背的身上与脸上,我没有管那些,只是埋着头朝一堆水草插了下去,手气还不错,簸箕里跳跃着一条半尺多长的草鱼。我赶忙跑回自己的木桶边,将鱼放了进去,然后拎着木桶沿着小河一路跑回来。路过驼背身边时,看见他正撅着屁股,在一堆草丛旁忙着,我踩着水跑过去时,故意用手推了他一下,这是对他刚才学我说话的报复。我跑到离驼背五、六米远的地方放好木桶,准备将簸箕往草丛里插的时候,听见了驼背的说话声。
“你搞什么搞。”他这样问我。
我没有学他说话的样子,而是很认真的回答:“我,我在,在抓鱼。”
驼背的脸上与身上都是水,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说:“有你这样抓鱼的吗?这样跑来跑去,水也浑了,鱼也跑了,还抓什么鱼?你懂不懂抓鱼。”
驼背总是喜欢这样说话,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事,没有他不懂的。所以,我没有睬他,只是弯下腰将簸箕插到水草里,这次有两条半个手掌大小的鱼,在我的簸箕里跳来跳去。在我将鱼抓进木桶的时候,驼背走到我的身边,用力推了我一下,说:“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懂不懂抓鱼。”
这是过去没有过的事,而且我本来就对他刚才的表现有点气恼。所以,我转过身一把抓住驼背的衣领,说:“你,你,想干,干,干,干什么?”
我当时的个子比驼背要高上半个头,说这话时,有种俯视的样子,驼背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想急着从我手中挣脱出去。我俩没有声音的在小河里扭了几个回合,驼背还是没有挣开我的手,到是我俩的衣服与脸上都沾满了水。也许是驼背看出挣不开我手的原因,便对我说:“我们还是讲和吧!”
我看了他一眼,松开了自己的手,说:“你,你先,先,先瞎搞的。”
驼背嘻嘻的笑了几声,然后左右看了看对我说:“我们那个也不要抢前抢后的了,一人一边行不行?”我看了看河的两岸,明白他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他说:“那你要哪一边?”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簸箕朝我站的位置插了下去,刚才我就是在这边抓到鱼的,所以我相信这边的鱼要比驼背的那边多。
驼背说了句。“这是你自己挑的,等会别跟我闹了。”我没有睬他,他也没有再说话,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中。
河里的鱼真的不少,虽然没有什么大鱼,但我捉上来的鱼已经可以烧上二碗了,还有一些小虾子,这让我有些高兴,我似乎已经闻到烧好的鱼香味。
突然,驼背拉了我一下,我转过头看见他神秘的朝我招招手,然后悄悄地爬上河岸,拿眼睛便朝河岸外望去。我有些好奇的走过去,在他的身边爬了下来,眼睛朝他望的方向望去,并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只是看出这个位置离我们村有一段路了,而且是一个山洼里。
我看了一眼驼背说:“什,什么东,东西啊?”
驼背朝我急急的摇了摇手,然后用手指了指正前方。我看见那个方向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头水牛正在吃草,只不过那牛的后部分看不见。我说:“这,这有什么好,好看的。”说着我就要再去捉鱼。
驼背拉住了我说:“你再看仔细一点。”
我爬在他身边,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去,就看见树后有一片白白的东西在摇晃,那片白正好跟牛背差不多高。我有些看不明白,便问:“那,那是什,什么东西啊?”这样说的时候,我伸长了脑袋,想看仔细一点。在阳光下,我确实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了,那是一个人没穿裤子的屁股。我转过脸看着驼背,问:“那,那,那,那是谁啊?在,在干,干什么?”也许有些紧张的原因,我结巴得厉害一些。
驼背眼睛还在看着那个地方,嘴里轻轻地对我说:“只看到屁股,我知道他是谁。”说着就转过脸看着我说:“知道鸡奸犯吗?”
这个词我见过,那时布告上有这个词,它们大多和强奸犯在一起,而且名字上大多都还画上一个大红的叉。可见过这个词,不等于明白那个意思。所以,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我,我见,见过布告上写,写过,但我,我,我不知道意思。”
驼背看着我有些得意的笑着说:“鸡奸犯,就是把鸡给强奸了。”这话我听得有些似懂非懂的样子。于是,驼背又进一步做了解释。“你见过公鸡骑在母鸡身上没有。”这种场景常常可以在早上见到,所以我就点了点头。“鸡奸犯就是骑在母鸡身上的那只公鸡。你懂不懂?”
这话是通俗易懂的,我基本明白了关于鸡奸犯的意思,也就是村里那些大人们常用来骂人的那个意思,日什么什么,而且我们这些孩子也是这样骂人的。我说:“鸡,鸡,鸡奸犯,就,就是日,日,日母鸡。”
驼背很自豪地拍了拍我说:“对,就是这个意思。”然后他指了指那棵大树,带有很权威的口吻说:“那个人就是个鸡奸犯。”
我看了看,摇摇头说:“他,他,他没有日,日母鸡。”
驼背看了看那棵树,然后很肯定地说:“那他是个牛奸犯。”说过这话后,他似乎又有了些困惑,用手抓了抓头问我。“你在布告上见过牛奸犯没有。”我很认真的想了想,好像还真没有见过这样的词,于是冲他摇了摇头。驼背皱着眉头想了一下,也没想出来可曾见过这个词,便朝我挥了挥手说:“先不想这个事了,他肯定是个什么犯,我们先看看再说:”
那个白屁股晃动时,牛在安静的吃草,也许是面前的草没有了,牛朝前迈了一步。我们便看见树后晃动的白屁股,朝前爬了下去,并且还发出一声怪叫。我和驼背听了后,便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人肯定听到了声音,从地上爬起来,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会,然后急急地提起裤子,牵着牛就匆匆的走了。
在那人张望的时候,我看清了那张脸,那是我们村的四类份子麻杆。所以我当时叫了一声:“是,是,是麻杆”
驼背在身边理直气壮地说:“这种事只有四类份子才会干。”
我完全同意这句话,从我所受到的教育来看,四类份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所以我问:“这,这事要,要,要不要报告老师?”
驼背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对我说:“走,看看现场去,这个麻杆是怎么弄的。”说着他从堤岸上爬起身来,背着个手,像个大人物一样朝着走去。我拎着簸箕跟在他身后,有点像跟屁虫的意思。在这行走过程中,我有些兴奋,总觉得那大树下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
四类份子当时应该说是世袭制的,麻杆因为他父母是四类份子,所以他就是四类份子,而且他的女儿也是小四类份子,反正我们都这样称呼他的女儿,只不过他老婆不想当四类份子,跟一个弹棉花的人跑了,扔下一窝四类份子。麻杆也许小时候享过几天福,所以身体一直不好,只能帮队里放牛,挣点工分过日子。
我跟驼背走到大树边时,并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地方,树是长在一条田埂上,两边全是稻田,只不过现在等着犁过后,再插第二茬秧苗。可驼背却觉得很特别,他站在树边比划了几下说:“这狗日的,真能想。”
这句话我不明白,看着驼背认真的样子问:“想,想,想什么想?”
驼背看了我一眼,然后很有激情的对我比划着。“麻杆站在田埂上,而牛站在田里,麻杆正好可以够到。”说着他自己也将那屁股动了动。
他说的那个意思,我有点似懂非懂的,但他做的那个动作我知道,我们村里有些人骂出那句常用的话时,也常常会做这样的动作,何况刚才我看见了麻杆的整个场景。所以,我心里就对驼背有了点厌恶。看着他说:“你,你这是流,流氓。”
驼背并没有跟我翻脸,而是笑嘻嘻的看着我说:“你爸跟你妈不这样做吗?”
我一时气急,对着他大骂了一句:“你,你,你爸是,是,是鸡奸犯。”停了一会后,我又加了一句。“牛,牛,牛奸犯。”
驼背还是没有生气的样子,而是凑近了我,有点神秘的对我说:“我说是你爸跟你妈晚上做这个事,你没看见过?”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将屁股动了动。他见我脸上还是气鼓鼓的样子,便冲着我直接说了句粗话。“你没见过你爸日你妈。”这话我有点明白,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总觉得驼背这是在骂我,所以我没有睬驼背。驼背好像没看我脸上的表情,而是自己接着自己的话说。“我见过,我爸光着身子,骑在我妈的身上,就像刚才麻杆那样一动一动的。”然后他的脸转向我说:“就像两个人在打架一样。”
对这事我并没有多少兴趣,我只是觉得这是次表现的机会,我说:“麻,麻,麻杆,现,现在是,是牛奸犯,你,你报告,不报,报告老师?”
驼背拿眼睛看了我一眼,说:“麻杆也不是学校的人,报告什么老师,要报告也得报告生产队长,他是队里的人。”
驼背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有道理,便说:“那,那,那我们,报,报告队长去。”
驼背看着田里的几个牛蹄印,说:“急什么,麻杆也跑不掉,我们还是先捉鱼去。”
驼背这样说的时候,我才觉出自己还拎着簸箕,便想起小河里那些活蹦乱跳的鱼,那些鱼儿对我的诱惑要比麻杆强得多。所以,听了驼背的话后,便掉头朝小河边跑去,驼背在我身后怪叫着,奔跑着。
那天也许是捉鱼有些兴奋,回来后将麻杆的事给忘了,只记得小鱼进嘴后的味道。后来偶然见到麻杆放牛时,想起了那个事,便问驼背可跟队长说过牛奸犯的事,驼背很肯定的对我说,他已经向队长报告了。可麻杆并没有给公安局抓起来,这让我有些迷糊,难道麻杆不是牛奸犯,他的名字上不应该打个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在我的记忆里越来越谈,只有见到麻杆时,才会想起曾经见过这么件事。
麻杆一开始见到我和驼背时,眼里会流出一些胆怯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好像我跟驼背是个大人物,只不过麻杆看全村人的眼光都是这样。再后来,麻杆成了我们村唯一的四类份子。那个小四类份子听说被人拐跑了,反正在村里再没见过那女孩,二个老四类份子,因为小四类份子失踪先后病故。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驼背也开始变得陌生。驼背上完小学就回家务农,而我继续上学,而且是进了县里的中学,所以我看见驼背的机会很少,只知道他在村里也做了个放牛的,其中的原因是跟他的身体有关,驼背不能做什么重事。
初三毕业那年,我背着行李回村,时间是黄昏时刻,为了赶时间,我走了一条近路,也是在一个山洼里,我又一次看见了几年前的那一幕,而对象是驼背。
当时,驼背是背对着我,站在一条田埂上,让小小的、白白的屁股前后晃动,那条水牛站在田里吃着红花草,全不在意背后发生的事情。我开始没有看清对象是驼背,还以为是那个麻杆,因为我在冬季曾见过麻杆一次,麻杆已经佝偻着腰,像一个老人一样行走,所以我有些吃惊,觉得麻杆现在还能做这样的事,实在有些了不起。
当我稍微走近后,看清站在牛屁股后的人,身上有块很大的包,正是以前常常和我一起捉鱼的驼背。心里就有了些惊异,而更多的是种难过,这是我以前的朋友。驼背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做着他简单而幸福的运动。我一开始想打断驼背的这种行为,但我没有这样做,只是拎着自己的行李,沿着小路朝村庄走去。
我埋着头朝村庄走的时候,就想起当年的麻杆,而麻杆的身影慢慢地和驼背的身影重叠在一起,这使我的心里有了一些悲伤。在我快走进村庄时,听见山洼那边有着牛铃的响声,我相信驼背已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和当年一样,称呼自己为牛奸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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