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她去了一个地方,一个每个人都会去的地方,一个只要你去了就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知道的,但不懂,现在懂了,晚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知道的,谁不知道呢?况且我都上初二了,记得死奶奶躺进棺材的第二天早晨,大姑妈还这般对我说:“你奶奶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你知道?”她不是在问,语重心长,带点警示,我不以为然,不说话,点点头,走开了。今天,事情过去将近一个年代,我再回忆这个早晨,就会感觉所有的人都在哭着笑我,我不怨,我是罪有应得。
其实,我哪用刻意去回忆,与那个秋天那个死人有关的一切碎片都记得。厨屋里围坐着的姑妈们,躺在床上说不出话的奶奶,一群久久沉默的男人以及他们手指间燃着的烟头,深夜里男女参杂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躺在空空如也的堂屋中间的那口棺材……这些串在一起就能轻松地还原一件事:奶奶忽然倒下,医生发出最后通牒,最后家里变得史无前例的热闹,吹吹打打,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就连从小我只是耳闻的湖北大爷也来了……这些刻在脑海里是赶不走的。
奶奶倒下是在下午,在秋天,深秋,天已经很冷了,因为姑妈看见我衣衫单薄,便央求母亲给我找衣服穿,母亲从厨屋里走出,双手攥着围裙,眼圈红红的,我不说话,跟着,最后她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旧毛衣,紫红色的,厚而重,我穿上去紧得厉害,象被鬼施了咒。
那天下午,那个深秋季节里的下午,放学回到家,正值黄昏,院子里静静的,净净的,堂屋里空荡荡的,长长的条机突兀醒目,上面是一台孤零零的电视机,我走过去,扭头才瞥见一墙之隔的里屋有许多人,似乎很热闹的样子。电视开了以后我走开了一会,回来时恰巧看见小叔关了电视正走回里屋……
我有些尴尬,愣了一会儿,心里愤愤的。
我不知道里屋的床上躺着我的奶奶,她纹丝不动。
也没个人告诉我,告诉我又怎么样呢?
我试探着走进里屋,姑妈们都在,成一字排坐在床沿,男人们围坐着,指间夹着烟,熰着。大姑妈趴在奶奶耳边,大声喊着:娘——俺大哥也从湖北赶回来了,娘你听得见吗?
哦,湖北大爷——从小我只是听家人念叨的人也来了,看来是事大了。
怎么也没个人告诉我,告诉我又怎么样呢?
那天的晚饭吃没吃我忘掉了,早早就反锁了门睡下了,知道有事双眼始终睁着,后来我就经常想那天晚上我干躺着究竟在等什么呢……
哭声是在深夜时分传来的,骤然,撕心裂肺。我等的就是这个么?接着,勉勉强强的几滴泪流过脸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与喊声响起,我不理,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不知何时渐渐睡去了。
奶奶死了,我哪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不是说“人固有一死”么?死了就死了。于我,奶奶真正死去是这一两年的事,我才明白死是一件相当复杂的事情,死奶奶与活奶奶就是不一样。明白了就会无缘无故地哭,看不得老人,听不得别人谈“死”,谈“奶奶”,谈“死奶奶”;就会夜里不睡狠狠地哭;就会很认真地想奶奶会回来的。
死奶奶,来告诉我你的归期呀!她甚至都懒得进入我的梦乡。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知道的,我知道回忆与思念无法替代奶奶活生生的存在,但我还是禁不住执着地回忆,就好像她老人家活着,我们在吵,我又惹她生气,又向她要钱,一块钱;又嫌她非得让我载她去赶集;我又给她梳头,给她拽棉裤,暖脚……她那笑得流出泪的双眼,她那双小脚,她那纵横的皱纹……奶奶是我小时拍的电影,人物鲜活,却触不到。这就是死奶奶,死就是这个意思,死原来是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
人死不能复生,我懂了,代价就是奶奶的生命。
我还不知道我爱她这么深。
思念是折磨人的,对一个死人的思念更是无休止的折磨。小时拍的电影恐怕要看一辈子了吧,电影里是没有脉络的故事,甚至都没有故事,只是一个又一个片段,没有联系的片段,一个又一个静物,留有奶奶气味的静物。
…………
很小很小的时候,奶奶带我去赶集,街上人多得让我的心扑通扑通跳直害怕,奶奶前面走着,她还很扎实,我攥着她的衣服紧跟着,不知怎么手还是松了,转眼奶奶就不见了,我仰着小脸,仰得脖子都疼了,小鹿一样乱撞,向前挤,紧赶着,跑不起来,我快哭了,嗓子哽咽着喊着奶奶,不知多大会儿,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灰色的大偏襟,粗布黑裤子,下端束着。我一阵欣喜,拔腿便想跑去,可人怎么这么多呢?奶奶,您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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