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府是香山脚下一个不算小的村落,说它是“城中村”似乎不大妥当,因为这里是郊区。不过,它具备了城中村的一切特色:居民多为外来务工和做小生意的租住户;村容村貌“脏乱差”,房屋私搭乱建,街巷垃圾遍地,好像从来没人打扫过。 四年前在四王府租住,是我第二次北漂生涯的开端。开始了又一次的异乡漂泊,而且来在这美丽的西山脚下,迷惘和憧憬如同一种新生的惊喜,即便此后被种种伤痛和失落取代,终究不会被湮灭;相反,它们常常作为一种温馨甚至成就感,被反复咀嚼。 比如,此时,一个黑夜,一个初冬清冷的黑夜,一个人,叼着一只烟卷,走在四王府那条毗邻北京植物园的小街上,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脑海里便浮现出小吴小伙儿、小江姑娘,还有记不起名姓的几位青年芳邻的笑容。 四年前,我们一起租住在村庄的最深处,也就是西北角落靠近植物园东门的一栋两层小楼里。我们经常在一起搭伙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到植物园和香山散步。小吴的聪明伶俐,小江做的麻辣豆腐,另外几个小伙子和女孩子,尽管忘记了名姓,但他们的朴实、憨厚、热情,还有腼腆,依然栩栩如生。更难忘的是,小吴的送行,此后几年中偶尔的通讯…… 遗憾的是,最近两年的漂泊中,竟然再也未能遇见如当年那样的芳邻。莫非,正像市井传说,长期的艰难的确会磨去某种不该丢弃的情感?这不应该是江湖的成熟吧?应该是一种悲哀。 四王府房客以外来农民和青年毕业生为主,外来农民一般做些小生意,青年毕业生一般在城里的写字楼上班;其余人等形形色色,跑黑车的、看上去整天无所事事的、从事神秘营生的;也有“小姐”们,即性工作者,而且据说是北京地区收费最低的性工作者。无论职业如何,房客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标签:社会底层人士。当然,也有少数来自城里乃至外地的老年人在此租房修养;偶尔,房客们激动地传说着,“嘿,我隔壁那哥们儿,一注会!”“我对门的,一杂志主编”。这些高等人士租住在此,只能是匆匆的过客,他们或许初到北京不了解租房行情以至于误入城中村,或许暂时经济条件不允许,但他们像暂时落枝歇脚的雄鹰,喘口气儿,很快就会振翅高飞。 四王府和其它城中村的青年常客,大多来自北京和各地的一般院校、二级学院,许多人口头上和潜意识里都不把自己当“大学生”,更与“知识分子”毫无瓜葛,只是一个“打工的”。不少房客表示,大学白上了,搭上了大段青春年华,多花了不少钱,少挣了不少钱。听口气,不知是失落、气愤,抑或自嘲。 事实上,走出穷乡僻壤,他们就成了幸运儿。大学也许没能满足他们和父母的期望,然而,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知道,原来,小村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睁开的眼睛从此不会再被随便蒙上。 青年房客们啊,蜗居在这都市边缘与家乡没有多大区别的村落,大伙儿却是快乐的,不仅年青的天性注定了青年人的快乐,客观上他们也是快乐的。即便在城里从事不需要多少技术含量的工作,即便北京生活开销比较大,算下来,也比在老家种地打工更能余下点钱,基本的温饱和有限的精神享受不成问题。更让人羡慕的,大伙儿可以在此尽情享受爱情的幸福、性的愉悦,而不必担心什么世俗偏见。在城中村,乡村风格的散漫和城市风格的自由为北漂们提供了不必顾忌一切清规戒律的便利。大伙儿可以轻松找到爱情,找到婚姻,当然,也可以比较轻松地找到性伴侣。也许其间会发生被欺、被诈或种种伤害、伤痛,但哪里是感情的世外桃源呢?更有认真生活的一对对小情侣,他们搬到一起,不但省了房租和生活开支,得到了感情和肉体的满足,甚至还可以攒起一笔钱,以备有朝一日拉杆子创业,或者回老家结婚、盖房、买房。 这是他们的长辈想都不敢想的幸福憧憬! 无论老朽们如何看待城中村房客们、北漂青年们,他们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新青年。有了新青年,还愁一个新的国家?!任何陈腐势力无论表面多么强横,怎能遏制住青春的激情和新生的力量! 乍一听到“四王府”这个名字,想必有人会误以为此处是一贵胄虎踞之地。听叉音儿了!有资料记载,四王府原本是明朝皇室夭折婴幼儿埋葬之处,俗称“死王府”。后来,周围王室守陵人和西山兵勇们在此定居成村,当然有所避讳,慢慢就叫成了谐音“四王府”。 不难想象。几百年前,北京不过围绕皇宫的一个蜂盘大小的城池,如今嘈杂的西山地区,彼时处在远离京城的荒郊野外,对于贵族们,西山只是游山玩水和死后葬身的所在。四王府一墙之隔的北京植物园内,就有从古到今不少名人权贵的陵寝,梁启超、孙传芳等;再往山上去,梅兰芳、马连良、熊希龄、刘半农等近现代名人,均长眠于此。至于寻常百姓家的祖坟乃至乱坟岗、现代的公墓陵园,更是漫山遍野。几年前在此租住时,房客们自然会聊起这些,年青人会调皮地做出惊恐状:乖乖!敢情咱住在大坟场里呀! 哈哈! 香山地区不独是适合亡灵安葬的风水宝地,也是京郊难得的风景区。四王府自然也沾光。一墙之隔有植物园;向上走约莫一刻钟,就到了香山公园、野香山。我们租住的小楼正在植物园东门,房东大姐告诉房客们:给把门的说在我家住,不要票。不过,谁也没有占过哪怕一次这样的便宜。月票五块钱,不值得为了五块钱,去看门卫带霜的脸。在外漂泊,大伙儿更快更深地理解了自尊,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尊。 记不清多少次了,和邻居小吴、其他房客一起,或在傍晚免费时段,或在周末白天,大伙儿相伴在植物园散步,一边走着,一边叽叽喳喳,相互诉说工作的酸甜苦辣、同事之间的家长里短。曹雪芹西山著书的黄叶村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从东门进入,几步之遥。“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曹氏隐居在这西山脚下时,已到凄凉的晚年,应该与如今吾辈同属社会底层人士。然而,能够与这样一位创造出了不起的红楼一梦的人为邻,大伙儿表示非常荣幸。 空闲较多的时候,我们也结伴到香山公园和野西山转悠。其中,江苏小伙儿小吴是最要好的驴友。好几次,我们一起气喘吁吁地爬山,一路走来一路说笑;下得山来,弄点小菜小酒,邀上在家的男女邻居,一起聚餐、聊天、唱歌…… 此刻,芳邻的说笑声、叹气声、歌唱声,仿佛就在耳边…… 遗憾的是,此刻,我们住过的小楼,或者说我们曾经的家,已经不见踪影,整个四王府已经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 去年,四王府整体拆迁。好像仅仅两次路过、两次转眼瞅它的工夫,吃惊地发现,这片在西山脚下生长了也许三五百年的村落不见了,曾经的嘈杂喧闹,化为如今夜半的安宁;此方原住民多少世代的平淡和纷扰,来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多少房客们的喜怒哀乐,几多爱恨情仇,几多向往失落,此刻,只在这满眼的断壁残垣中沉默着。一阵初冬的西山寒风急急地顺山势泻下,回忆随风飘逝,惟余此时的平静,当然,也有某种惆怅和失落;而充满鼻腔肺腑的,不再是曾经讨厌的村庄气息,山间的清凉沁人心脾。 断砖碎瓦的废墟中,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街犹在,即便今夜无月,柏油铺筑的小街竟然明晃晃、亮堂堂。曾经拥塞的弯弯曲曲的小街上,此刻,不见一个人影。沿着小街,信步而行。这儿,应该是那家山西烧饼店吧?这儿,应该是常去的那家烧烤店;嗯,这个地方是公共厕所;那边高高的一片,从位置上估摸,应该是村中最大的超市所在…… 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建筑物拆倒后,专做废砖旧瓦生意的人们闻声而至,他们从废墟中刨出砖头瓦块、钢筋木材,转卖到外地,转卖到北京地区尚未拆迁仍在疯狂扩张的城中村。他们走后,拾荒者来了。拾荒者挖空心思,竭力瞪大一双双眼睛,在废墟中挖掘、寻找哪怕一个可以卖上一分钱的铁钉、酒瓶和易拉罐。他们是拆迁经济链条最低端的受益者,就像那种专门分解原野垃圾的小小昆虫。借助他们的努力,不消多久,犬牙交错、丑陋狰狞的废墟就变成一个个圆圆的的小土丘,既养眼,也省了拆迁部门的事儿。有艺术家专门从城里赶来,写生、拍照。 其实,无论拆迁经济链条高端的房霸、房虫和房主们从拆迁中得到多少正当和不正当的益处,更别说低端的拾荒者从中刨出几枚钉子几只易拉罐,受益最多的,是古树们 。 以前,在四王府当然也会看到不少古树,路边就有。最多最古最粗壮的,当属古槐;也有古松古柏;几株高大的柿树,到了冬天,主人并不把柿果采摘,任它们像一个个鲜艳的红灯笼,缀满枝头,给北方苦寒的严冬渲染出一团团温暖。 不过,直到今夜才发现,原来,四王府竟然隐居着如此众多的古树!房倒屋塌后,古树们终于有了出头之日,从原来局促逼仄的房屋缝隙间挣扎出来,即便在暗夜里,也能看出来它们遍体鳞伤,断枝残干耷拉着,一副大难未死的侥幸神态;有几株歪歪扭扭的古松,干脆奄奄一息的病态。 然而,四王府的古树和小树们是值得羡慕的,无论曾经遭受了多么漫长的囚禁和戕害,它们总算在死亡之前逃脱了钢筋水泥怪物的威逼和钳制,总算又见到了阳光、明月,总算又沐浴在了西山生动的风中。如此,它们的生命定会逐渐恢复健全,并茁壮成长,或自然地寿终正寝。 不远处,一株黑乎乎的古树上,一只夜枭长长地鸣叫一声,听不出悲欢,听不出征兆。这些鸟类中的强悍者,脚下的废墟再也难以为其提供足够的老鼠、蛇虫等食物,它们是否也要远遁高飞? 都市的城中村不见了,城市整洁肃穆了。然而,老鼠、蟑螂、蚊子、苍蝇还有蚯蚓、潮虫们,它们将逃往何处?它们将向何处谋生?它们能否变成强大的苍鹰、壁虎和蝎子? 城中村摧枯拉朽的拆迁,城内大型商品批发市场的外迁,房租和其它生活成本的飙升……打工族、小生意人等底层生存者、城市失意人群、社会不安定因素等将被迫乖乖离开北京,北京很快就会成为更加美丽的北京,更加体面精英的北京。不过,如此一来,北京是否会显得单调显得孤独了一些呢? 不应该有失落的! 拥挤在都市中,固然是生存的不得已,也有一些小农时代都市向往的陈腐意识作祟。不得不依附在都市边缘求生的漂泊者们,倘若某一天,我们能够自行离开都市并在乡村和田野里健康尊严地活下去,那只能是幸运,因为,那将是一个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