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冷雨后,江南便入冬了。这几日,虽然天晴,可还是寒气逼人。
晚间理发。与理发师傅聊天。师傅是本地人,今日冬至,一早他便带着一对小儿女回家填冬。到了乡下一下车,他小女儿便惊呼:“下雪啦!”
“明明是个好晴天,哪里下了什么雪嘛!”我觉得很奇怪。
“是啊,哪里有雪啊,是满地的霜。”理发师傅说道。“今早打了霜。小孩子在城里呆惯了,没见过霜,把它当做了雪。”
“哦,今天打霜了?”我不禁有些疑惑。
这些年,居住在小城,冬天,雪倒是常见,霜却是见得少了。也许城里也下过霜,只是城里人起得早,车又多,等自己赖床晚起后,早已霜化无痕了。
记忆中的霜,总是落在遥远的村庄。薄薄的,落在老家的瓦上、晒场上,落在稻草堆上,落在河边的沙洲上。
记忆中,打霜的时节,正是老家收割豆子的时节。老家原来是种豆子的。靠河的一大片沙洲,春天种油菜,夏天就种豆子。每年秋天,收完晚稻,摘过红桔,便开始割豆子,打豆子了。
打霜了,就意味着有一个好晴天。
霜天,屋后的晒场是最繁忙的。天刚蒙蒙亮,大人们便起床到晒场抢占场地。或扛着晒簟,或拎几把稻草围一块理想的晒场,或用簸箕盛一些灶里的草木灰,像种豆子一样,边走边点,用草木灰圈画出一块场地来。当然,也有不少人家头一晚上就把晒簟放在晒场上占位的。
占好场地,敲去晒簟上隔夜的霜,扫去晒场上沾霜的残留的稻草、豆秸。这时,潮润的场圃上往往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前晚收豆子时,有些遗落在晒场边角、或被掩在豆秸下的豆子,经过一夜霜露,变得润胀饱满,白亮亮地躺在那里。扫晒场的便会轻轻拾取,放入衣袋。有时,我们小孩也会早起,呵手踏霜,去晒场上拾取隔夜遗落的豆子。有时候收获颇丰,能拾取大半个瓷碗。
等阳光穿过晨雾,大人们便从家里用竹箩一担担挑出打好的豆子,倾入晒簟,铺开。或是把一捆捆未打的豆秸解开,一排排铺在晒场上。
忙完,呵口气,暖暖冻僵的双手。回望,屋顶瓦檐上的霜迹也正慢慢变淡,渐次褪去。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也慢慢从烟囱、瓦缝中逸出,弯弯绕绕地,飘到晒场上,飘到赖床的孩子床上。
严霜铺地的早上,最温暖的,还是那热气腾腾的饭菜了。当太阳斜进巷子,各家老少已经各自端了冒着热气的早餐,站在向阳的墙角。寒冷的早晨,没几个会安分守己的坐在餐桌旁。各家都端着饭菜,聚在巷子里,边吃边聊边晒太阳。双手捧着碗,饭菜的热度暖暖地传递到手上。就着一点麻油霉豆腐或是香菜豆渣,啜一碗滚烫的锅巴粥,或吃几个香喷喷的蒸红薯,那感觉,真是温暖妥帖。
饭后,大人们把牛牵出牛圈,系在某个向阳的墙角晒太阳,然后便去晒场上打豆子了。窝冬的牛,早没了夏天的精神气,从牛圈里出来,身上沾满了稻草屑,毛发蓬松散结。有的甚至身上还被牛圈里的尿粪洇湿了皮毛,那肯定是谁家牛圈里的褥草放的太少了。
那时,小孩子是最不愿跟着大人去晒场上了。上了晒场,大人便不是吩咐做这便至吩咐做那,或是不停的翻晒豆秸,或是围着自家晒场边缘,捡拾豆荚爆裂后弹出去的豆子。总之,跟着大人上了晒场,就没有多少玩的时间了。
于是,我们便伙同堂兄堂姐或是邻居的小伙伴,挑了竹筐,一伙人沿着马路出了村子,去拔稻茬。太阳慢慢升高,等到田野里稻茬、枯草上的凝霜慢慢被晒干时,我们也差不多到达了目的地。
老家没有山,也就缺少木柴。当然在那个年代更用不起煤。烧饭、弄菜、煮猪食只能烧稻草,将稻草一把一把的用火钳夹了续到灶膛里烧。稻草不经烧,一天下来,要烧掉好几大捆。再说猪圈、牛圈里还要投放稻草做猪牛的褥草。这样,一年下来,稻草很多时候不够用。而稻茬,也就割稻子剩下的部分,既可以代替稻草烧饭,也可以投放到猪牛圈做褥草。
经了霜露的稻茬,根部已经枯朽,只需握住,用手一拧,然后一用力,便可拔起。拔满竹筐后,剩下的便是玩耍时间了。
暖日融融。田野里,找一块平整一点的地,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长绳玩集体跳绳,或是用绳钩在地上画好城堡玩攻城。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聚在一起煨豆子。
在背风的田埂上挖个灶眼,在里面垫上些稻茬,从田埂上扯些枯草,用家里偷带出的火柴点燃,然后把豆子洒在火中煨烤。而豆子,要么是自己平日在晒场上拾取的,要么是从家里偷偷拿的。就这样,一伙少年兴高采烈地围着冒着烟火的土灶,边添柴,边等待。只待听到豆子在火中爆裂的“啪啪”声,就知道熟了。便赶紧熄了火,扒拉出灶里的草木灰,在灰烬中寻找煨熟了的豆子。不管是否满手烟灰,只管把找到的滚烫的豆子稍微吹一吹,便往嘴里一扔,便“咯嘣咯嘣”地嚼起来。那味道,现在回味起来都满口余香。
估摸着午饭时间快到了,大伙便挑了满筐的稻茬有说有笑地回家。这个时节的午餐,几乎家家都少不了油煎豆子这道菜。油煎豆子,又香又脆,年少时的最爱。有时吃过饭,还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的用纸包了,藏在衣袋,当零食吃。
严霜过后必有好晴天。午后的阳光最烈。这时,也是晒场上最忙的时候。晒了半天的豆荚“啪啪”的爆裂,豆子不断地弹出。大人们更是忙着用连枷打豆荚。连枷,是乡村当年必不可少的一件农具,打稻草、豆荚都需要它。连枷,是将一排竹片做成的竹板,安装在一根竹竿的一端,上下轮状摇动竹竿,竹板便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到天明”。这是宋时范成大描写霜晴时节农家用连枷打稻子的情景。不过,那时老家打豆子,没有谁家一夜连枷到天明的。因为晚上,看不清豆子;再说,晚上没有阳光曝晒,豆荚不易裂开。
一夜连枷到晚晴,这倒是常有的。晒场上大人一遍遍不停地翻动豆秸,轮着连枷一遍遍地击打。不知不觉,太阳西斜了。于是,收豆,拢场。捆起豆秸,把满场的豆子扫拢,用风车扇出灰尘乱叶,用竹箩挑回家。
夜幕降临,气温陡降,清寒阵阵,晒场上又恢复了宁静。只有一些遗落在的豆子在等待下一个霜夜的来临。
流霜暗飞,时光冉冉。如今,老家早已不再种豆子,我也离开老家多年。但冬天,老家霜凋百草,雾隐田园的情景总会不时在心头浮现……
“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初冬万瓦霜。”虽然我不是诗人,虽然冬天总是怕冷,但在天晴的时候,还是会忆起那些遥远的霜,以及那些遥遥而去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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