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 娘
时间:2012-01-16 18:22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叶尔克西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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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从那边台地过来的。就是那边!从乌伦布拉克向阿克赛沟下来的那个台地上!听人说过,台地那边,是平地,再那边是一座叫叶布的大红山,再往那边,一直朝西北去,就是清河县了。清河县大概在二百公里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叫清河。他们就是骑着马从那
他们是从那边台地过来的。就是那边!从乌伦布拉克向阿克赛沟下来的那个台地上!听人说过,台地那边,是平地,再那边是一座叫叶布的大红山,再往那边,一直朝西北去,就是清河县了。清河县大概在二百公里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叫清河。他们就是骑着马从那个有河的地方来的。
我们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身影就在横过天际的台地上,头顶是无限的蓝天,就好像他们是从天空中走来的。他们小小的身影,踏着海市蜃楼般的紫气,时而离开地面,拉成横线,时而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的花絮,消失在山冈下,又飘过天际。几只高空的老鹰,向他们俯冲下去,又高高地蹿向空中,然后,牧狗就愤怒地向他们冲去。牧狗佯装黑色的、白色的、橘黄色的身影像海蛇一样向前。
然后,我们就快乐地跑下小冈,冲向身后的几排平房。空气里有松枝燃烧的清香在弥漫,夹杂着炸油果子的油腻的感觉。我们快乐地跑下小冈,让风吹起我们的头发。其实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快乐从何而来,但却就那么快乐着。就像那群狗,不知道为什么会愤怒一样。老人们常讲:晴天刮大风,狗和孩子一起疯!我们的快乐原本是没有道理的事情,该高兴的是那个娶新娘的人!但是,那天却成了村里的狗和孩子们的节日。
她不是一个算得上漂亮的新娘。脸有点儿圆,皮肤有点儿黑,颧骨有点儿红,嘴唇有点儿厚,鼻子有点儿肉,但一双眼睛很黑像玻璃球。只是,她跟着送她来的人从马背上下来时,并没有人看清她的脸。她的头被一块儿流苏的盖头蒙着,然后,几个女人把她从马背上扶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村里那群狗还在叫。一条“四只眼”的黑狗,被愤怒充红了眼睛,松垮垮的狗脸时怒时静,就好像一个恨自己没有尽到责任的人。有人骂骂咧咧把它支开去,大概是在说:行了,你这条多事的狗,没有看见吗,你家来了新的女主人。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地对待她,要是你今天得罪了她,往后她把你开掉,叫你去做一条流浪的狗。黑狗就走开了,坐到屋后的一个小山包上,很无聊的样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稻草人。稻草人不是稻草做的,是木头做的。穿着一件旧皮袄,系着一方白头巾。袖口上挂着两个空铁盒。我们知道,那是军用铁盒子,绿色的,掉了漆,生了锈,像一个人扭曲的记忆。风刮来的时候,发出空空荡荡的声响。
我们真正看到新娘不够漂亮,是在她到来的第二天。她由几个女人陪着去方便。在那之前,我们只看见了他们的马,还有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儿。
小男孩儿很好看。大大的眼睛,健康的皮肤,厚厚的刘海儿,一根小辫,穿着一件小坎肩,是黑条绒质地的,胸口和背上挂着饰物。在跟我们接触之前,他看起来,比一个新娘更加羞涩。他总是躲在一个老大妈的身边,或一个老大爷的身边。老大妈应该是他的奶奶,而老大爷,应该是新娘的叔伯。我们不知道,他爷爷是不是还健在,至少送闺女出阁这样的事,做父亲的一定不会来。因为送女儿出阁是母亲的事。而他就躲在大概是奶奶的那个老夫人的身边。他们到来的那一天,宾客之间彬彬有礼。牧人天生的优雅,让我们感觉到了他们的尊贵。
大家围在一起坐定,做过祷告,然后,宾主用餐。没有人大声说话,没有人在给客人递过茶碗去的时候,让碗或勺发出声响。没有人会在喝茶的时候,让嘴皮碰着茶水发出声响,更没有人会在嚼馕的时候,发出吞咽的声响。有人说了一句调侃的话,大家就抿嘴而笑。这是一个庄严的场合。
那个小男孩儿就躲在他奶奶的身边,优雅地端起碗,把茶送进嘴边,吹过,然后,轻轻地咽下去,那感觉,就好像他咽下的不是茶,而是琼浆玉液。他奶奶就帮他捋一捋那缕厚厚的刘海儿。就有人说:瞧,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小男人。陪着奶奶,骑着马,走了二百三十公里的长路,送姑姑出嫁。天啊,这有多了不起呀。顶天立地嘛。二百三十多公里呀。一个大人都受不了。
有人问,亲家是不是在路上野营过?那一起来的叔伯就说,住了的,住在叶布山下。就有人说,这么远的路,哪能不住呢。一匹马,一天也就走一百公里。不让它休息休息,了得的吗?况且,马背上的人也是肉身做的。
就有人问那个小男孩儿,孩子,住在叶布山下的时候,你有没有害怕?
小男孩儿摇头。
有人说,怕什么呢?
先前那个人说,怕匪人呀!
什么匪人?
嗨!咱这山过去可是闹匪的地方。
大家就不说话了。这话明摆着是没有眼色的,无事生非。人家嫁了姑娘远道而来,扯什么匪不匪的事?
宾主依然优雅着,静静地品茶,吃饼,无声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人又要打破沉默:不管怎么说,这个小男子汉是值得称道的。七岁呀,远道送姑姑。那做姑姑的,定是要感激一辈子的。
然后,待客的大餐就递上席来。主人把一只硕大的羊头放在大盘里,毕恭毕敬放在大餐巾上,且把羊脸对着老太太。老太太就又把羊脸对着他的小叔子。我们知道,那是在说,小叔子是男人,是大帐里来的人,最高礼遇应该是对着他的。
然后,大家就捧起了手,做了祷告。无非是要感谢生活对人们的恩赐,求老天保佑天下人远离灾难,远离病症,远离战争,远离瘟疫,并祈求老天赐给两个年轻人幸福,让他们家基稳固,牲畜满圈,让他们身体健康,生儿育女。然后,大家抹了脸,把安拉的圣光全抹到脸上去。再然后,来自大帐的叔伯就从羊头右腮割一块儿肉,递给主家的男主人,第二块儿给女主人,第三块儿给新娘的母亲,第四刀,割了羊的耳朵,给了那个小男孩儿。准确地讲,这是在大家的一再要求下给他的。大家说,把羊耳朵给这位尊贵的小客人吧。他年龄虽小,却是一个了不起的亲家。哈萨克有老话说:远道来了七岁的客人,村里七旬老人要出面接驾的嘛!他恰好就是一位七岁的客人,就是全北塔山的人集体出动,为他接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然后,那个小男孩儿就把那只羊耳朵轻轻送到嘴边,咬下一层滑嫩的外皮,轻轻地嚼过,然后咽下,又咬,又嚼,又咽,一两分钟之后,把吃得像白纸一样干净的羊耳脆骨,轻轻放在餐巾的一角。
这期间,大人们还在说他是一个男子汉,打那么老远地来,就为送姑姑出嫁,一个小小的孩子,走在路上,可能会在马背上打盹儿。就有人问客家,这孩子是跟大人骑一匹呢,还是他自己一个人骑一匹。客家有人回答说,一个人骑马来的。一匹青色的大马,是他父亲的马。问话的人就大加赞赏,向那小男孩儿点头,并向他竖起拇指,以鼓励的口气跟小男孩儿说话,说:吃吧,孩子吃吧,你真是个小英雄。
就有不大有眼色的人说,这有什么呢?哈萨克人搬家转场,像他这样的孩子,一个挺一个呢。一群牲口,几百公里,交给他们就是了,准保一个都少不了。甚至可以让这些孩子骑光板马就行。所谓“马耳朵上的孩儿娃”,指的就是这般大的孩子,像附着在马耳朵上的小精灵。
客家那边有人说,是的,小孩子是不能小看的,听说,半岁的孩子,能捏死蛇。
大家愕然。此话怎么讲呢?
客家那人说,婴儿的手通常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放松,要么紧攥,攥紧的时候要多一些。他听老人们讲,过去有过这样的事,蛇爬进了一个小摇床,小摇床里有刚睡醒的小孩子,小孩子的手碰着了蛇,以为是妈妈要喂奶了,一高兴就攥了蛇,可妈妈不喂奶,小孩子气,大哭,越哭气越大,那蛇就被攥得半死。等小孩的妈妈照顾完牲口回来,给孩子喂奶,就看见孩子手里攥着一条死蛇。
大家就越发惊奇了。就都去看那个七岁的小男孩儿。而七岁的小男孩儿,已经吃完了那只羊耳朵,端坐在奶奶身边,像个高贵的绅士。奶奶就从大盘里捡了一块儿羊肉,放在他手上,小孩子就吃起来。奶奶说吃吧,孩子,吃吧,你饿了。等一会儿吃好了,出去跟孩子们玩儿。去陪陪你姑姑,也许,她正难受着。小男孩儿就点点头。
然后,大人们就说了别的话题。诸如,今年清河那边是不是风调雨顺?夏牧场草是不是很强劲?牲口膘情好不好?
这期间,我们一直趴在别人家的窗台上。有燕子的小窝在我们头顶的屋檐下,燕子飞进飞出,很忙,很忙。它的孩子们“叽叽”地叫。
事实上,就在小男孩儿的奶奶吩咐小男孩儿去看看姑姑的时候,我们好像才想到,这看起来就像一次小小家宴一样的聚餐,是一场正正经经的婚礼。新娘应该在另一间屋里。准确地讲,是邻居家里。一个出嫁的姑娘是不好跟众人一起用餐的。那边,只要有一些女人陪着她就很好了。从清河那边陪新娘来的那个年轻点儿的女人,应该是新娘的嫂嫂。嫂嫂是过来人,说什么都应该是新娘最贴心的人。所以,嫂嫂要陪着她。当然,这任务陪到把姑娘送到婆家也就结束了。那以后,新娘自己也要给什么人做嫂嫂了。
那么,参加婚礼的人都哪儿去了呢?我说不清楚。或许,大家都去了夏牧场,或者都下了油菜地里去,这是收获油菜的季节。油菜地就在乌伦布拉克那边——那块儿从山地向洼地俯冲下去的巨大的平地上。拔油菜的人们,像小虫子一样,渗在油菜地里。事实上,在夏牧场的人们,也像小虫子一样,渗进夏牧场的草丛里。当人们都变得像小虫子一样的时候,自然就看不见几个了,自然,也就有了这简朴的婚礼。当然,白沟里的人,都在这里。毕竟,人家娶媳妇是一件大事。谁家都要遇上这样的大事。只是,这大事,在我的童年,在那一次,要显得平静一些。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我隐隐约约记得那个当新郎的人,一直在默默地干活。羊是他宰的,火是他架的,水是他挑来的,客人们的马,是他放到草地上去的。他一直在干活,身影没在烟雾中。我甚至没有记住他的脸。就好像,他是一个梦中之人,似是而非。
后来,新娘的嫂子陪着她从邻居家土屋里走出来了,身边跟着几位本地的姑娘或少妇。大家都腼腆着脸,好像,结婚是一件很令人难为情的事。新娘的脸,多半被头巾遮着。我还记得她身后的大姑娘们,走过我身旁时,阳光洒在她们的头发上,映得那发丝发出一圈一圈的光,像皇帝龙袍下摆的水波纹。她们就走过去了,向远处的一块洼地走去。那边是给人方便的地方。我们也跟上去。村里的那几条狗就又叫上了。只是,它们都躲得很远,在那边的山头上,那叫声,好像只是为了报个到,一点儿都不负责任的那种。倒是主人家的那条黑狗,还趴在那个稻草人下。它的下颚,抵着它的两只前爪。它虽然没有动地方,但一定是动了它那松垮垮的脸,还有那双狗耳朵。是的,一定是这样!感谢真主!它最好不要叫!不要动怒!不要从那里冲下来!
却见那个小男孩儿出现在大人们刚才用餐的那间大屋子前。
然后,就听他叫了一声:“姑姑!”
新娘就停下脚步,回头。我们这才看清她那张并不算很漂亮的脸。于是,就见一汪爱怜在她的目光里迅速闪过,她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抽泣,然后,那个小男孩儿就向这边冲过来,像一只找到了母亲的羔羊。新娘就蹲下了。与此同时,小男孩儿已经跑近了她,他们两个人就拥在一起。站在旁边的姑娘和少妇就泪湿了脸。我看见新娘的头巾一点一点从她的头顶上滑下。先是头发的分印,是白而干净的一线头皮,黑发向两边劈开,然后是一对儿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大辫子顺溜地贴着细腰。细腰处有一个半长的腰襻,两粒红色的扣子。那辫子里,还编着几根彩色的布条,布条扎紧了辫梢,辫梢的末端还挂着两枚银圆。银圆随新娘的哭泣颤抖。
突然,那狗叫起来。我回头,看见狗站在稻草人旁,又叫了一声,只一声。然后,停下了。它已经站起来了,但没有动地方,也没有再卧下,一直站着,偶尔四周顾盼。
新娘还在抽泣,拼了命地亲小男孩儿的脸。
新娘的嫂嫂就捅了捅新娘的肩,又帮她拿起丢在地上的大披巾。嫂嫂又捣了两下新娘,这一次,动作比上一次要狠。我们感觉到了,她是在提醒新娘差不多就行了,谁家姑娘不嫁人,哪有像你这样的哭个没完没了。又没有死人,对不对?
新娘就不哭了,披上披巾。
这个时候的小男孩儿,其实像在云雾里,一双迷茫的眼,看着伤心的姑姑。姑姑的泪眼就近在他眼前,而他根本不知道该给姑姑说些什么。姑姑说什么,他只顾一味地点头。比如,好好照顾爷爷奶奶,看好家里的牲口,要好好长大之类,所有的这样的话,他都一味地点头,像一个极其听话的好孩子。一定是羊耳朵吃多了的那种。大人们讲,给孩子吃羊耳朵,是为了让他们多听大人的吩咐。那他们的愿望一定是实现了,我们是一群听话的孩子。
然后,新娘的嫂嫂就吩咐我们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孩子说,别让你们的客人感到寂寞。我们就看了一眼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也看了我们一眼。我看见了他的小坎肩上一颗黄色的玛瑙石,一块儿绿松石,还有几粒扣子。扣子完全是用来装点衣服的。他的脸很红,是被晒红的那种。我想,当时,我应该想到,他和他的姑姑骑马,刚走过二百三十公里的路。那是被路上的太阳晒过的红斑。他姑姑脸上的红晕,也应该是被路上的太阳晒红的红斑。
那应该是几天以后的事。小男孩儿要跟着家人回清河去。这期间,他们像走马灯一样,被白沟里的人家请到家去吃饭。大概有近十只羊为他们做了牺牲,他们也来我们家吃过饭。一次和一次,一模一样。一样上茶,上肉,把羊头对着小男孩儿的奶奶,小男孩儿的奶奶又把头羊对准来自她家大帐的小叔子。然后,小叔子割羊头,割下羊的右脸,又割下羊的左脸,并把一只羊耳朵给那个小男孩儿。而每一次,人们都要夸奖小男孩儿大无畏的气概。因为,他一个人骑着父亲的马,送姑姑远嫁来北塔山。现在,又要一个人骑着马,再走过那二百三十公里的路。来时,陪着伤心的姑姑,去时,陪着伤心的奶奶。来回将近五百公里的路!
那天,我们看见新娘戴了一块儿淡蓝色的方头巾,像一位真正的女穆斯林。她额头上别着一串别针,别针上穿着玛瑙,像皇冠上的珍珠那样垂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别上去的。反正,那天,第一眼看到她的人,都看见了那串美丽的玛瑙。都是那种豌豆大的玛瑙,有黄的,有红的,好像还有发黑的那种。
马匹都已经鞴起了。那是新郎鞴好的。他早早从草地上牵来了那些牲口,帮它们打理过皮毛,然后把鞍具一个一个放到马背上,只是马肚带还没有扎实。那是鞴马最后一道程序,要在骑马的人上马前的最后一刻扎紧。所以,马们都还没有要上路的感觉。有的马把后跟放松了,稍息。有的马不住地用尾巴打掉骚扰它们的牛蝇。那天,从清河来的马,都已经鞴好了,唯有新娘的枣红马,还在近几百米远的一片芨芨草丛里。它的前蹄已经上了绊锁。它发出嘶鸣声,一跳一跳向前。每一次跳起的时候,那长长的黑色的马鬃,就高高地甩起来,又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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