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浑黄黄的土地，像浑浑黄黄的日子，她承载着土地主人多少喜悦和欣慰，也容纳着多少酸楚与无奈。
　　
　　 半个世纪前，老诗人苏金伞曾写道：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像鸭子见了水，连头带尾巴栽了进去……
　　
　　 它形象生动地表达了分到土地的农民，对土地的深情和连骨连肉的挚爱；
　　
　　 八十年代初，辽阔的田野成了农民致富的希望，对土地的久违之情使他们视土地为生活的全部所在，必然会孜孜矻矻地点缀其上，土地成了命运的舞台。
　　
　　 他们在成为土地主人的同时，也成了土地奴隶。
　　
　　 今天，当农民的表哥，迈进属于他的那片土地里时，表情却冷漠如霜。冷漠里郁结着的，是怅然、痛苦和深深的无奈。他中年的身骨不再如以往那么活泛，尤其走进土地里，他四肢僵硬地立着，抑或蹲着，固定成一个单调的姿式，就那么默默地、久久地下来，像土地上的一尊雕像。
　　
　　 整整五年了，表哥在农事大致完毕的冬日，算了一笔帐，这一年下来，买种籽、买农药，购化肥，天旱浇水，收割机收麦，除去了种种费用，土地上的收入仅仅是全家四口人维系生命的口粮。长余的粮食堆着，卖不出去。心里怯怯的，慌慌的，没一点办法。一年的汗水，一年的操持，还有在土地上付出的力气统统不算。土地上的劳力历来都是算不得价钱的。
　　
　　 那么，全家人的开支呢。表哥冷静地想到，是靠了大儿子在城里打工赚来的血汗钱。尽管他一次次叮咛自己，那个钱不能动，那是要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的钱，他花一张，就得设法给里面添加一张的。
　　
　　 可是，他拿什么添呢？土地回赠给他的，就是大片的空旷。
　　
　　 表哥的心，无着无落。
　　
　　 表哥弄不明白，他把那么多的爱种进温热的土里了，怎么就收获这一团团的困惑和痛苦呢？
　　
　　 表哥曾试着放弃他的土地，同儿子一样，骑一辆破车，带一把钢铣，走进小城的劳务市场，挣一点苦力费的。可是，小城冷漠着，不大愿意接纳他这个中年人，城市的门路是为年轻人开的。何况，看着城里阴阴晴晴的天，他总也放心不下他的地，地里的小麦，地里的玉茭，还有，那片唯一能赚钱的小小菜畦。拖着沉重的身骨，他返回到村里，看到地里的那一片翠绿，他疲惫苍黄的心就奇怪地绿一下，随之踏实一些。
　　
　　 表哥最终还是回到他的土地里，和土地一起，承受着风霜雪雨，经历着春夏秋冬。
　　
　　 他侍弄过大棚蔬菜，可是，钱被菜贩子赚去了；他承包过果园，果贱伤农一次次刺伤着他。面对一大片土地的浑浑黄黄，他无所适丛，恨土地更爱土地的他，脚步拖拽他，一回回在地心里伫立成固执的雕像。
　　
　　 表哥知道，其他的地垅地埝上，有同样的雕像在同样的伫立。
　　
　　 表哥也知道，有上了年岁的老汉，拿一杨木棍，在地里一下一下地戳洞，那是让土地发气呢，憋闷的地气散出来，土质才能活泛，春里，才能长出好庄稼。老汉执着地把他对土地的情义，一下下戳进地心里……
　　
　　 曾目睹过老汉抓一把大土块，伤心地掉泪，为年复一年施用化肥而板结的土质。可儿孙们听不进去，要么急切地向土地索取，要么放弃了土地在小城里另闯生计。老汉无力把堆积成山的农家粪运到地里，只有对恶化的土质而默默地伤心。
　　
　　 表哥是介于老汉和老汉儿孙们的乡村的中坚。他没有像老汉那样，把土地作为全部生命，也没有像老汉的儿孙们，不把土地当一回事儿。历史和命运，把他推到了一个二难的艰辛与尴尬的位置。他努力思索着，想在土地上琢磨出一条宽阔一些的生路。可是，它对于表哥这样的农民太难了，他不可能在近期找到更好的答案。
　　
　　 表哥并不守旧，这得益于乡村学校的教育和家里那台黑白电视。他最早使用在乡村能使用的先进农具，他先后把祖父用过的梿枷，父亲用过的刨锄，还有自个打土块的土榔头，挂在院侧库房里，挂成整齐的一排。那是一排渐渐远去的历史啊！他知道社会的进步和农村的发展，会把一件件昔日农具变作一件件文物的。他甚至想，不远处的城市会延伸到他的村边，他的土地上会建起城市花园，而他，作为一个城市人会成为一个植草护花的老园丁……
　　
　　 当然，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好，但还要等多久，很久吗？
　　
　　 黄土地无边无际，铺陈着农民无边的日月，也伫立着一尊又一尊无奈的雕像，但愿伫立的阶段缩短一些，让他们在大片的浑黄里欢快地跃动起来……

　　
　　
　　 　　
　　 2002年11月于北京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