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有四千多口人的大村子，村落呈了十分有趣的凤凰图案点缀在一大片丘陵上，村东是起伏绵延的卧虎山，它属于太岳山的一个分支，那条小河，就从卧虎山角下的黄鹿泉里汩汩地流泻出来。丘陵地带干旱缺水，这条小河就金子一般地贵重了。?

明明是一条小河，咋就叫它黄鹿泉呢?童年稚气的我们迷惑地问河边作务活路的大伯。?

大伯苦涩地笑一笑，很悠远地说：古老的时候，有一个叫赵简子的英雄，在卧虎山打猎时，追逐着一只美丽的黄鹿，黄鹿疾跑如飞，赵简子策马都难以追上，无奈之中射去一箭，中箭的黄鹿在山下悲鸣不已，在赵简子追到跟前时，一头插进泥土里，不见了，地下却涌出一股清冽的水，水越涌越大，成了一泊水泉，泉水溢出来，就流成了这条小河……?

年幼的我读不懂大伯脸上那份沧桑，也不解小小河流所承载的那份繁重，只将小河当作我们戏耍的乐园，把那座古老的砖桥当作我们童年的天堂，水中摸鱼捉虾学游泳，岸边草丛中打仗摔跤捉迷藏，太阳焦毒的时候，我们在几棵百年的老柳树下乘凉。更多的时候是在那座砖桥下面的几大块青石上玩耍。砖桥不知道有多少年了。在孩提的眼里，它古朴而凝重，弯弯的桥壁，弧线流畅温柔。它弓出了童子眼中的最早的审美情趣，让我们想像到雨后彩虹的美丽，一块块修长厚重的老砖砖面上，岁月已把它们风化得斑剥陆离了，而一道道砖缝里居然长出了长长短短的蒿草、背芽和柳树槐树的枝子，有蝈蝈和蟋蟀猛然间在桥拱下的绿枝间鸣奏，给我们带来的欢乐不啻于在岸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只野兔或在小河里看见了一条水蛇。砖桥下青石上，也是我们儿时的第二个课堂。在此间乘凉和歇息的老者满脸的皱褶里都蕴藏着历史，苦辣旱烟的氤氲里，我们听到了《七仙女下凡》、《牛郎织女》以及《薛仁贵征东》的经典故事。我们把常在河边作务庄稼的大伯叫作河伯，河伯也常在桥下枯坐，沉沉的他不多言声，却常给我们一些常识性的嘱咐，如汗热的身子不敢在石上躺着，怕弓了脊背；大清早不宜下河入水，怕伤了筋骨，怎样才能避开水蛇的叮咬，有多次西娃小虎和三蛋们在深水处溺了水，是河伯把他们救上来的，在河伯的身边，我们有一种依靠感，心里是踏实的。?

渐大时，家务的担子就压在了我们稚嫩的肩上，星期天和节假日里，小河里和桥洞下的戏闹声是比我们更小的一茬儿的童子们发出的。提着一只庞大而空洞的筐子，我们在河边的浓密草丛里寻猪草打羊草，或帮母亲洗涮积攒了几个月的衣物床单被面之类。村里缺水，要洗衣物就得花整天整晌工夫来三四里地外的小河里来浆洗，洗干净的床单被面们，就由我们晾晒到河边的草丛上，花花绿绿一大片，煞是壮观。遇到暴雨来临，各家慌忙着收了衣物，寻找四周废弃的土窑洞避雨，我多次引了母亲，择近躲在砖桥下面，这里凉爽、干净、安全可靠，坐在大大的青石上，看雨线箭一样射向河面，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砖桥载着我们童年的乐趣，小河也流动着我们少年的困惑与忧愁，还有令人惊惧的染血的记忆。?

一个秋日的早上，我们到河边割草，远远地见河下桥上聚了不少人，又见用一个布单包着什么……原来，是河伯昨晚的批斗会之后从砖桥上一头扎到河里了。戴帽子的河伯受不了大小会的批斗，最终在砖桥上作了短暂的留恋，用身体划一道黑色弧线终结在小河里了……我们又惊又怕，想起平时忠厚实在的河伯，心里酸酸的，眼里酸酸的……?

我曾真切地在小河边砖桥上目睹了两村人械斗的惨烈场面，在商谈不成调解无望的情况下，为了争夺紧靠邻村的这条小河，古老原始却又有当时形式的械斗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那是刀光剑影的一幕，是村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生命和利益，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和领地而用鲜血和性命殊死拼搏的一幕。令人惊讶的是，这场械斗和历代传下来的械斗所不同的是，搏斗的两方没有漫骂没有喊叫，共有的是都在大声呼喊着领袖语录又都声嘶力竭地喊唱着语录歌曲，我清晰地记得一群头破血流的汉子舞棒挥打着，却异口同声地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歌词，充满战斗意味的词曲成了这场械斗的精神统领……?

械斗的结果，死了三人，残了二十余人，伤百余人之多……事后又有五人被判了徒刑……?

小河的水被染红了，连同西天那一片残阳，而沉默的砖桥却见证着这一切。?

十六岁的那年，我作为农业社最年轻的社员被派到黄鹿泉，参入了青年突击队的行列，任务是拓展泉源，炸石开山，目的是使水泉再大几倍，水量也大几倍。整个六个月的时间，我们两班倒，昼夜兼程，吃住都在黄鹿泉。超负荷的劳动量使我早早品尝到了劳动者的艰辛，拉平车中我曾几次口吐鲜血，有一次竟然晕倒在那座古老的砖桥上。?

小河，流动着我透明的忧愁，那古老的砖桥也记载着一个细高个小青年刚刚迈入生活的艰涩。?

带着留恋与伤感的复杂情怀，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村边的那条河流那座砖桥，到遥远而陌生的异地去寻求另一种生活……?

一晃二十余年，无情的时光把一个小青年推进了四十岁的门槛，岁月也使故乡发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变，别说那座砖桥早已不复存在，就是那条河流居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置身于昔日的黄鹿泉故地，我惊讶又怅然，惊讶这里盖满了一排排高大的瓦房，成了一大片名副其实的新村，沧海桑田，今非昔比；怅然流泻出我童年情趣少年记忆和一个小青年艰辛的小河和作为历史见证者的古老砖桥永远地消失了。?

是的，水位在连年下降着，小河的水在我离开故乡后的几年时光里迅速地小下来以至于无可奈何地干涸了。而村里的村南边花巨资钻下的几十眼深机井又加速了小河的消亡。?

这就是变化，它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

故乡清冽的河流和古老的砖桥一并消失了，但他却如一个美丽的童话，经常发表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