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青年的眼里,犁地可是又轻松又惬意的活计。 老牛踩着犁沟,就那么不慌不忙低沉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朝前走着,犁地的人手扶了犁把,那是轻轻地扶着,或是手握着犁把顶端那圆润的发光泛滑的一片儿,不经意地握着,任由那头老实的黄牛牵带着木犁,木犁又牵带着犁地的人,在长长的地畛里走动,一来一回…… 好多次,在地心里,我看到犁地者扶着犁把慢腾腾地走着,走着走着,居然响起了鼾声,看他的口角,拉下一条长长的亮亮的口水,忙看前头慢走着的老牛,牛的口鼻里也混合着悬掉几条粗粗壮壮的鼻涕口水,正好与犁者的那条遥相呼应。 那时候我就想,敢情犁地这活计还能忙里偷闲美美地打一半个小盹儿的…… 我学会犁地是十六岁那年。 准确地说,我们这一伙小青年是集体学会犁地的。 十六岁的我细细高高,乍一看,像是一个大人了,细瞅,还是娃娃十分嫩面的脸,娃娃十分嫩弱的骨架。这样的年纪和这样的身骨,在生产队里是不会挣到全劳力工分的,顶多是多半个劳力。 全劳力是十个工分,活计自然是村里粗重的活计,和有技术含量的活计,出圈担粪,摇耧种麦,割麦锄地,翻地打垅,割玉茭杆,拔棉花杆……苦累不说了,还得有一把好力气。 半大小子的我们不可以独当一面,但常常能成为全劳力的左膀右臂,全劳力出圈,我们可以往出运粪;全劳力割麦,我们可以捆麦个子;全劳力拍埝打垅,我们可以给他们供应新土;全劳力大汗淋淋拔花杆,我们可以把拔下的花杆子一捆一捆拉到秋场上;全劳力摇耧种麦,我们可以给他们牵马牵驴牵骡子……在我们眼里,当一个全劳力,才是出息和风光的事情。 村里常见的犁地和耙地活计往往和我们毛手毛脚的半大小子无缘,那一般是老成持重的中老年人的营生,那活计有些技术性,有些驾驭性,虽挣不到全劳力的工份儿,我们却常常望尘莫及。 学犁地是一个十分偶然的机会。 我们一伙儿十几个半大小子,一下子都有了学犁地的机会。 这个机会的到来让我们都有些措手不及。 那是个大中午的天气,是秋季还是春季?记忆里已模糊不清了,但大中午的太阳吊在空旷的天上,土黄色的地垅边点缀着不少人群,那一刻让我永远牢纪。 生产队长和分管牲口的贫协组长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生产队长年轻气盛,大队和公社下达的生产任务一拖再拖,就是不能按时完成,他心里火急!贫协组长老年稳重,他分管着犁地耙地的这一班中老年,大田不能按时耕完,是任务太急活儿太重了,总不能把牲口们朝死里使唤吧?! 生产队长和贫协组长就对峙在互不相让的大中午的日头下面,还是队长权力大,他沉思了一会儿,果决地把手从空中一劈,僵持被打破了。 头牯还是那一群头牯,关键是什么人使唤它们,慢性子的中老年使唤它们,它们就慢慢腾腾拖拖拉拉,一头头一条条都养成了慢性子!让咱队里这一帮小年青使唤它们,它们就热火朝天快马加鞭了—— 生产队长就是这时候宣布了让我们这伙小青年从后响起套牛犁地的! 兴奋、刺激、不安、激动一时间罩着十几张少年的脸,我们跃跃欲试又心里无底,真想美美地大干一番又有些老虎吃天没法子下手。 那一群使唤了多年牲口的中老年被安排干其它活路了,不过,在两天之内教会我们犁地的所有路数也算是他们一项任务。 看着别人犁地时那么惬意和自在,真正让自个儿操作起来,谈何容易。 别看粗粗笨笨的老黄牛,它可是个有灵性的牲口,它和使唤它驾驭它的人有一个磨合的过程,相互了解的过程,最终才可以达到默契的程度。 我哪里知道这些?那根象征着权力或是暴力的皮鞭一握在手里,我就滋生了统治的欲望,手心里痒痒着,右手刚刚握住犁把,左手就迫不急待地挥鞭过去,啪——一下抽打在老牛的胯骨上。 那些年人吃不饱,牲口的草料也不足,牛啊驴啊一头头一条条瘦骨嶙峋的。一鞭子打下去,那可是打在骨头上啊!我清晰地看到一鞭抽打下去老牛胯骨上稀疏的黄毛儿中间出现了一道白印儿,有白花花雪片儿一样的皮屑儿被打得四散飘去。老牛被这重重的一鞭打得莫名其妙,无辜挨打的恼怒使它在那一刻里紧紧夹住了那一条秃尾巴,两只牛眼瞪得滚圆,在我毫不留意的时候它一下子拖着犁铧就顺着地垅胡乱地却飞快地跑着,那张大铁犁早已倒在地上被老牛拖拽着,犁头深深浅浅划拉着地。 教我学犁地的田伯这时也慌了手脚,他没料到我那一鞭子会把老牛打得疯跑起来。在村里,在我们队里,以前也有过类似事件,那可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有时疯跑起来的牛带动得身后的犁铧也颠蹦起来,一来二去,犁铧的刀面就碰撞切割着牛的两条后腿,感到疼痛的牛就越跑的快起来,而犁铧也一下一下越来越颇繁地撞击切割着牛的后腿,情形严重的时候,会把牛的两只后腿毁掉的…… 田伯的一张黑黑的脸子早已吓得腊黄起来,他飞跑着去追赶黄牛,深一脚浅一脚踩踏着犁过的和没有犁过的土地,一只方口布鞋掉在犁沟里也浑然不觉。 还好,在跑了半畛子地后田伯终于牵住了牛笼头,后面的犁铧也侥幸没有碰破老牛后腿。我赶过去时,老牛口里喷着白沫正吁吁大喘,而田伯的一张脸子,由于后怕腊黄得发起白来。 事后我才明白,牛啊驴啊这些被人使唤的头牯们断然是不可以随意鞭打它们的。你打得有理由,比如牲口偷懒了,该快着赶活计的时候它们却慢慢腾腾,驾车上坡时到半坡里不愿使劲拉车了,这时候你挥鞭打它,它认,它觉得你打得有理;比如偷吃了,干活时或走路时它不老实,探出脑袋张开大嘴偷吃路边的庄禾,这时候你打,它不会闹情绪的,它知道它做了理亏的事情,挨打是应该的。 更多的时候,挥鞭打牲口是象征性的,带有吓唬的意思,鞭子高高地抡起来,却轻轻地落下去,起到个震慑作用和警示作用。牲口都有属于自己的思维,它也在揣摸着人的举动和人的语言。你有打它的动作,它心里就怯了几分,你有骂它的言语,它们行为就收敛了几分,效果到了才是目的啊! 还有一种打法是对牲口喜欢的一种表达,口里吆喝一声,手里的鞭儿就在它的腰脊上空和胯背上空轻轻兜一下,兜出一个脆脆亮亮的炸鞭声,让空旷的田野里不再单调,或者鞭身鞭梢轻轻落在牲口的皮毛上,象朋友之间拍打着肩膀一样,牲口能体会到是主人对它的一种抚爱的方式,心里就增加几分踏实,埋下脑袋,踏踏实实地干它该干的活计。 还有一个最容易被人忽略的细节,那就是牲口在干活中的大小便问题。乡村里有一句俗话:老牛上坡,屎尿怪多。一般是指老牛拉着车上坡时的情状。坡陡车重,鞭杆在身后猛催,老牛费劲拉着往往就蠕动屁股,啪——啪——地拉出几团儿牛粪来,鞭子抽打得狠了,老牛用劲狠了,拉出的粪便也稀稀拉拉不成个形状。这时候赶车人也得发狠,无论如何不能让老牛停下来。驾驭者口里喷着唾沫星子,大声吆喝着,底气饱满得像放三眼铳,一是要老牛惧怕,惧怕赶车人的威严,节骨眼上是不能发软退坡的,退下坡去,那后果将不堪想设。二是鼓励老牛要有一气拉车上到坡顶的信心。这样,吆喝声在身后催促着,鞭梢声在空中炸响着,老牛埋了脑袋四蹄紧棚,夹起尾巴,双眼瞪得响铃一般又圆又大,粗大的鼻孔里扑——扑——地喷着白色的雾气,便有了一股不上坡顶不罢休的气势…… 犁地没驾车上坡那么紧张,更没那份险要,犁地要平缓得多,从容得多。在这种悠然里,拉犁的老牛自然也免不了要屙尿,犁着犁着,老牛的尾巴就翘了起来,屁股上的那一团嫩红的皮肉便慢慢蠕动几下。这时候,你不喊停下来的口令,牛是断然不敢停下步子的,只有边拉犁边屙尿了。其实犁地这活儿并不在乎这一会功夫,应该低沉而亲切地喊一声吁——,让牛停下来,看它蠕动之后的屁股徐徐张开来,粉红色的肉皮裹夹着深黄色的牛粪,一点一点排出,接着就一团儿一团儿掉下来,落进犁铧下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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