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田野里空旷而萧条,气候是一天凉于一天了,记忆中拾红薯的时候常常在这种季节的午后或者傍晚。 太阳像一颗被洗净且蒸熟了的红薯,亦红亦黄地悬吊在天边,仿佛要刻意吊吊我们的胃口。 一大片刚刚出过红薯的散发着甘甜与土腥混合气味的土地横陈在我们面前。拿了钢铣、圆头铣和柳条笼窝的我们却迟迟不敢动手,我们看着不远处队长的脸色,队长是个红脸汉子,生气时脸子便阴沉发紫,那脸色泛紫时我们便不敢轻举妄动。队长有句名言:夏天的麦穗子秋天的红薯条子,宁烂在地里也不能让社员们拾去,烂地里肥了生产队的地,让人拾去就肥了私人了。我们既想拾到遗留在地下的红薯又摄于队长的威力,黑压压一伙人就诞着脸皮看队长。 看看越来越多的男女社员,队长的脸子缓缓地恢复了赤红,人也和善了几许,朗声道:拾红薯就拾吧,要像翻地一样侍弄平整,不能胡刨瞎挖的。大概队长想到了大伙不挣工分就客观上翻了土地,终于答应了。 人群呼拉一下抢着各自早就选好的位置,面朝地垅背朝红薯地翻了起来,紧张、忙碌,还带着几分侥幸。 要说拾红薯先得从出红薯谈起。 一场秋雨一场寒,从寒露到霜降,是出红薯的最好时节,红薯出早了,蒸下寡淡无味,只有在地里呆够充足的日子,天气欲冻不冻时出下,蒸下红薯才会干面沙甜。村里老汉说得好,在地里时间长的红薯,就像女人肚子里的娃,够了日月才会健壮。 寒露到霜降这段日子,红薯叶子由油绿渐变得黑黄发蔫了,细长的蔓子如一条条细长白蛇,交织在红薯地里。第一道工序是割蔓子,晋南临汾一带叫杀蔓子,一个“杀”字,坚决利落,表达了收获者的豪气。蔓子仅留二寸来长的小把儿,便于出红薯时用手来提。出红薯通常是二人合作,男劳力或全劳力把又大又沉打磨得飞快擦拭得锃亮的钢铣,搭在一窝儿红薯的后侧,铣搭得多远,要根据鼓起来的土堆来确定,地下一窝红薯颗数多,块儿大,鼓起的土包也就大,浇过水的地皮发了斤,红薯在下面就把地皮顶得裂开数道缝子,铣搭好后要随劲儿缓缓地往下蹬,如听到脆脆的一响,那定是铣刃伤着了红薯,钢铣还得朝后搭,踩下去,用力翻过来,眼前的提把儿者或妇人或孩子随了钢铣的起落,把一窝红薯的主干大大小小七七八八提到了一边,也有一条两条的离群索居,由了性子长得老远,尽管三铣五铣地寻找,还是不勉被遗留在地里。 红薯这东西娇气,泥儿剥不得,皮儿磕不得,在地里往一堆儿收拾时得小心,往回运送时得谨慎,入地窖时也还得留神着不要磕碰。 刚出过红薯的土地氤氲着地气,也充满着巨大诱惑,拾红薯的人绿了一对眼窝,盯视着满地的坑坑凹凹,眼光里就有一些些贪婪。 拾红薯就没有出红薯那样有讲究了,首先它看你的力气,力气大,地翻得多,红薯自然拾得多,尽可以凭着猛翻猛铲,没有怕铲破红薯的顾虑;其次才靠一点小技巧、小感觉,猜想着地当间可能遗留下的要多,因为出到这里全劳力也会疲累,疲累之时就会蔬忽大意,铣力不到的。 十五六岁的我瘦瘦高高,拿了轻巧的圆头铣,翻地不多时就两臂酸痛,而筐子里却仅有球球蛋蛋不打眼的几颗小红薯,便想一些俏主意,在地埝下,地垅边或是地里长草多的地方,那里出红薯时容易忽略和轻视的地方,留意着,期待着,几铣下去,就有一小窝儿红丢丢的红薯被翻出土面,喜悦之情简直没法儿言说。 大多的时辰里跟着大人们偷着拾红薯。 夕阳下坠时,冷风也嗖嗖地吹起,拾红薯的人们却满脸汗水地喘着,且挥动手中的铣,尽管在旷野里,却不敢大声说话,下意识里有一种做贼的感觉,面前的筐子里,倒有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抑或许多半截子的红朴朴的收获。 猛听得远处一声队长来了——或民兵来了——我们便慌作一团,挎起筐子提了钢铣就跑,有时一只鞋子掉在松软的田土里,也顾不得回头去拾。 多年后每当在城市的菜场里见到一堆儿红薯,脚步就不由得带了身子过去,买上三斤五斤的,提上一袋红薯,就像提一袋过去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