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入腊月，乡村的年味就渐渐浓起来了，风依然硬，依然生冷的样子，因风里夹带了年的气息，让人感觉便温和了几许。

    在外地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带了一身的疲累，也带了一张张喜喜的脸子，山峁村就比往日多出了一些生动。

    平时，村子沉在恬淡的静谧里，留守村里的，大多是有了一把岁数的长者，也有实在走不开的中青年，还点缀在黄土里刨食。村落和土地均显得很空阔，耕牛与毛驴儿的偶尔啼唤，就悠长而孤单地在田土上缠绕。

    山峁村嵌在太岳山山脚，同晋南许多这样的村子类似，四周是一层一层梯状的地，方方圆圆的，就那么旋转着，慢慢就旋转到山顶上去了。

    不同于往年的是，今年村里打了一眼机井，水脉旺旺的，只要把电闸一开，白花花的水浪就从管道里喷出来。机井是从秋天使用的，山峁村人吃水再也不用到深沟去驮去挑了，一多半儿麦地有史以来享受了第一次冬浇。不少村民都思谋着来年种菜种瓜果的营生了。

    这自然给山峁村增添了莫大的喜气。

    这个年，就要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了。

    一伙好事的中青年就走到老驼叔的家里，同他商议着准备大年红火的闹法。

    老驼叔是村里最年迈的长者，曾当过多年的村干部，阅历的丰富是他足以承当闹红火的参谋。

    老驼老汉山坡皱褶一样的皮肤堆挤在脸上，把两只老眼窝挤成一道缝隙，如同山峁村早已隐去和干涸了的那道山泉。他思谋了半晌，看看大伙才开了口：大家要是有这么高的热情，那咱们在腊月十五就浇雪山，正月初七打春牛吧……

    浇雪山，打春牛？！

    年轻人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几个中年人先是楞怔了一下，之后才恍然有悟的样子。

    浇雪山，哎，还是很小的时候，听我爷爷讲过的，长这么大，哪里经见过呀？！中年汉子平日里很麻木的脸上，倏忽间泛起惊喜和难得的神往来。

    老驼叔不紧不慢地说，细细算来，有四、五十年没浇雪山喽，我年轻的时候，咱山峁村旁的那条小河，水流得欢欢势势的。早晨水清净，家家朝自己水缸里挑水，上午太阳好，婆娘闺女们洗衣裳；到了傍黑，大伙去饮收工的牛羊……年年腊月里，全村老小就在河边那片草坪上，热热闹闹浇雪山哩！那个红火劲呀，就别提拉。后来，河水一天比一天细，一年比一年小，再后来，就成了那条干河滩，人吃水都困难咧，哪里还能浇雪山？今年行了，咱有了那眼好机井，你们可知道，浇雪山其实是年节前对龙王爷和水神的祭祀和祭拜，预祝来年风调雨顺哩。

    浇雪山的地场，就选在机井附近的谷场上。

    新奇和期待刺激着几百口山峁村人。

    从腊月初十开始，每家都自觉地走出一二个“劳力”来，欢快地朝谷场走去，去听从老驼老汉的安排和指点。

    八十多岁的老驼老汉并没有穿他每年过冬的老皮袄，他破例穿了前几十年当村干部时的军大衣，早已弯曲的老腰杆在军大衣的包裹下似乎挺直了许多，人也显出几分精神。

    男人家气力大，就扎玉茭杆吧，妇女和娃娃家手劲小就扎谷杆子、棉花杆子，缠麦秸皮子吧——男人家扎大件，女人家扎小件喽——

    谷场上缠绕着老驼老汉苍沙却很有底气的嗓音。男人家女人家就依次去捆扎老驼叔安排的大件和小件。

    谷场上堆有秋天收回的一垛垛玉茭秆、高粱杆、谷子杆和棉花杆，也有夏天扎起的麦秸垛，这些是最好的原材料，村民们要用这些谷草杂物扎起把子捆成束状，从而搭起雄伟的山头，高耸的木塔，整齐的排房，古旧的牌楼，还有高高低低的各种树木。当然还有时新的汽车，村人常用的小四轮、摩托、电视机，还有生活中离不开的骡马耕牛和毛驴儿。玉茭杆、高粱杆包括棉花杆是搭建框架的，而谷子杆、糜子杆和麦秸草是用来填充细节和局部的……山是整个搭建物的主体，其它都是以大山为依托的陪衬，主次分明，众星捧月。这是 乡人心灵手巧的创作，这种创作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需要三四天去完成的。

    村里的电工也忙碌在谷场四周架起十几根临时而结实的电杆，届时好安装电灯，好把谷场映得一片通明。

    同时进行的是组织起村里的锣鼓队，在预习古老的威风谱如《十样景》、《滚核桃》时，也要与时俱进地学敲打几样城里人敲打的《步步高》和《笑回乡》。

    大寒节令正好是腊月十五，天冷得出奇，锥子样的风，嗖嗖地在村巷里扎。

    像孩娃盼望过年一样，这一天，全村人盼着天黑，盼着夜半时分。

    谷场四周的电灯全亮起来，明晃晃如同白昼。是夜里十时左右，锣鼓队的楞小伙子早已按奈不住，率先敲打起来，把全村的老小全吸引过来。离搭建物二三十米，是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刚从深井抽出来的水，还一缕一把地冒着热气，只消待一会儿，这些井水会被村民们桶提盒端，一点一点泼到搭建物上的。

    很舒缓的锣鼓只是个序幕，鼓点把夜晚敲深的时候，浇雪山的仪式就开始了。

    大寒的半夜，滴水成冰，风像刀子一样生硬。围观的村民穿着厚重棉衣，里外三层把谷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准备泼水的是青壮年人，有百十几号，一个个摆弄着水桶或铁盆，就等着老驼叔的发号施令呢。

    老驼叔神色凝重，不苟言笑，黑污的军大衣里装了一块怀表，当他眯缝着细小的眼窝第三次看罢怀表后，苍老的口腔里蹦出一句鲜活的话来：现在开始，浇——雪——山——

    话音一落，锣鼓炸响。小伙子们一开始就敲起爆烈的鼓点，是传统的《滚核桃》，激越高亢，振奋人心。踩着鼓点的小伙子们从水池里提来一桶一桶一盆一盆的清水，然后分别交给专门倒水的二三十个中青年。这是分工的不同，小伙子劲冲，那就提水，中老年人沉稳，就接水桶随劲地泼洒，掌握轻、重、缓、急的数量和节奏。“山”的面积大，秸杆多，第一轮倒过，使清水冻住同样冰冷的禾杆，杆子们很快凝固在一起了，再朝“塔”上、“房”上、“牌楼”上，“汽车”、“牛羊”、“骡马”身上泼洒。等到“山”与“塔树”们连成一体冻成一块的时候，泼洒甚至倾倒上去的水，就不会轻易流掉了。这时候从顶上朝下流着，流不到一米，就被冻住了，这成了一种良性循环。这时候，分工和秩序已不复存在，人人可以端起脸盆，朝冰山上泼水，人人可以来回奔跑着，穿梭于冰山和水池之间，就连原本属于瞧热闹的老老小小们，也大多参与进来，劳动者与围观者已融成一片，人们在雪亮的灯光下笑着、欢呼着、运作着，人人口里、鼻孔里冒出三股雾样的白气，这一缕缕热气又被电光切割开来，被刺骨的夜风兜了远去，剩下的是一幅罕见的忙碌热闹的动人场景。

    只有威风锣鼓不敢乱了秩序，因为是这节奏分明的击打烘托着气氛，渲染着场面，同时也在激励着劳作中的人们。他们把传统的和新学的锣鼓谱子几乎全部敲打了一遍，村民在欢快紧张的劳作里也品咂了《西河滩》的苍凉滞涩；领略了《笑回乡》的温情暖意；体验了《风搅雪》的惊心动魄；享受了《五星垣》的平和舒缓；遭遇了《跌山坳》的险要绝境；向往了《节节高》的奋发进取……只见锣鼓手们变化着各种击打的姿态，一个个头蒸热气，脸流大汗，同提水泼水者一样，谁还会感觉到半点寒冷呢。

    约莫两个小时过后，泼洒过的清水在草堆秸杆上早已结成了一道道冰凌，各种各样冰山的状态雏形已成，而冰山上和冰山四周还有冰塔冰房冰车冰牌楼冰树玉枝，真成了一幅非常美丽的冰山奇景了。

   “ 再浇几袋烟的功夫，到时还会更妙更奇的。”老驼叔很老到地沉住了气，示意大伙不要停下来。这样，锣鼓依然在敲打，桶呀盆呀依旧在倾倒，村民劳作的热浪又涌成一个高潮。

    半小时后，老驼叔摆了摆他干树枝一样的手，四周立刻静下来，灯光仿佛更亮了，那是夜更深更黑了的缘故。这时的大伙如同置身一个冰清玉洁的仙景里，谁都不会相信，眼前的雪山已被他们高高地浇起来了。雪山洁白晶莹，巍然耸立，那种超凡脱俗卓尔不群，真像是山民田野一样纯朴的心。再看雪山上和雪山四周的塔、树、楼、房屋、耕牛骡马以及具有时代色彩和现代气氛的汽车、电视、冰箱之类，与雪山交相辉映，又把雪山烘托得万千气象……有一刻，大家都哑哑地静，是被自己亲手浇灌下的作品的美丽震惊了。

    老驼叔也激动，但他还是沉稳地吩咐一些早有准备的中老年妇女，朝雪山上、玉树上、松塔上贴一些红红绿绿的神祗、祃画、八仙图和各种剪纸花，小学张校长写好的一副对联贴在雪山的山腰处——

    水井幽幽扬出银涛碧浪

    雪山巍巍耸起金岁玉月

    这一下，雪白的冰山中呈现出了点点红色绿色，它们象是春的使者，点缀出早春的奇观美景。

    在人们欢笑与啧啧称奇的嘈杂声里，还是老驼叔苍沙的声音让大伙一静：大家大致排个队形，尽量整齐一点，然后么，听我的口令。好了，好了，就这样，面向雪山，我们向龙王爷向水神爷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愿水神保佑我们，来年风调雨顺，有个好的收成……

    以前，大伙是向雪山磕头，现在，老驼叔改革了一下，变作鞠躬了，仪式简洁，表达的愿望是一样的。

    雪山成了乡村最壮观的年景，它一直陪伴着乡人过完大年，直到春暖花开一点点消融。

    浇雪山其实是为过大年拉开一个热闹的序幕，人们对大年的虔诚是从对水的膜拜和图腾开始的，之后是隆重的大年，还有大年之后的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