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老汉顶一蓬雪白的头发朝他的瓜园走去。 七月的太阳照着遍野绿禾,也照着山坡里他的二亩瓜田。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长长的瓜蔓和硕大的瓜叶儿,衬托着一颗颗绿中泛白的西瓜,廉老汉点缀在自家碧绿的瓜园里,那一头银发在大日头下格外显眼。 廉老汉是作务瓜田的一把好手,从选种、培秧、施粪、拉蔓、护理毛绒绒的瓜蛋,到一茬二茬新瓜的成熟,一直到最后的落蔓,这横跨了三个季节的漫长时段里,他苍虬而灵巧的双手几乎天天在侍弄这娇贵的叶叶蔓蔓和瓜瓜蛋蛋,无数苍老的汗珠从花白的发际间滚落下来,滴进这片发烫的田土里。 更多的时候,廉老汉在地埝边的瓜棚里,枯枯地坐,静静地看,呆呆地听。老汉长得清癯,细长的个儿,背也不算驼,像麦瓮村里满山遍野的椿树,枯瘦而坚实。这好像得益于他的不烟不酒,动弹或者沉静。这会儿他有些游移的两只眼窝打量过去,视野里几乎囊括了山村的大半土地。山里啥都缺,就是不缺地,可不是么,村里在册的七十几口人,村里就有三百多亩地,还用算么,人均五亩哩。可常年累月守在村里的,仅有十几号人,当然是中年人和老年人,这十几号人分布在坡坡梁梁,沟沟岔岔的三百多亩土地上,哪里能看见个人影儿,更不要说是碰面了。不曾昏花的眼窝里,是大片大片的绿,树木的绿,麦瓮村最有名儿的是枣树,成片成林的枣树,上百年的老枣树,老枣树又引育下小枣树,一代一代的,把小小的麦瓮村长成个枣乡了;还有椿树、榆树、杏树、桃树、柳树、笨果子树,山崖上地垅上的酸枣藤,那个绿呀!庄禾的绿,今年雨水不错,玉茭子就疯疯地长,老霍家的那几亩谷子,绿不说了,个头儿有一人高,看谷穗吊的,快赶上狼尾巴了,还有张家的高粱,可劲地长哩。再就是满地爬的红薯蔓子,黄豆绿豆苗子,半人高的棉花地……还有野草的绿,雨水勤了,草苗子也跟着瞎起哄,该长的不该长的,楞是窜出来,高过了庄禾苗子,地里别说了,就是路边的蒿苗子,把那条土路侵占了一大半儿,要到麦瓮村,得在草窝里认路哩!进入老汉耳朵的,是田野的风声,是玉茭疯狂的噌噌声,是村里偶尔飞来的那四头骡子和五条驴的叫声,好寂寞好悠长,村里就剩下这九头畜牲了,庄稼地里并不靠它们,依靠它们的,是十天半月的到翟家庄拉一趟水,两月三月的,到大翟村磨一次面,平时,就在院里或门前拴着,卧着,埋头吃草或闭目养神。廉老汉就喂着三头驴,他有三个儿子在麦瓮村,等于一人一头。儿子们都忙,农忙了忙地里营生,农闲了外出打工,驴子就由他喂。老汉乐意喂养,就如同他乐意种瓜一样,西瓜蛋子没知觉,驴儿都是个活物,在无数个夜晚和清晨,老汉给它们加料拌草顺毛喂水时,老汉会和它们交流一些生计的琐碎,把他的高兴和苦恼,把他的孤寂和不平,一起倾诉给驴子,谁说驴子没灵性,驴儿们会耷起长长的耳朵,会心地听,听久了,会回报他一声悠长的啼唤…… 廉老汉收回他被染绿的眼窝,眼窝里有平静也有一缕怅然,那是长年孤寂之后又习惯了孤寂的固有的眼光。从小家庭里说,老伴死去多年。两个儿子招亲到西村里(平川村),村里的三个儿子各过各的光景,还常常不在家,老汉一人过活,图个清静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从村里说,近几年人口越来越少了,有些办法的,举家迁到平川村里落户。十几年前,村里还有三百多口人呢,现如今,满打满算七十口,这七十口仅是在册的户口,一多半儿也早离了村庄。老汉不敢想,十几年后,麦瓮村还会不会有人?也有可能全部退耕还林,成为一大片山林了…… 没个说话的人,老汉在瓜园里就和西瓜说话,其实他是算算西瓜的一笔帐,算来算去,这二亩瓜地到落蔓时竟赚不了几个钱,还不算他三个季节的功夫——路远,绝不会有人来买,大儿子隔个十天八天地,驾个驴车到西村里吆喝着零卖,老汉呢,依然守在瓜园里,扶扶瓜蔓,敲敲瓜蛋,嘴里喋喋不休。七十一岁了,廉老汉在麦瓮村生活了七十一年,只要还能动弹,还有一口气,他就想种他的西瓜。 廉老汉很平静地在瓜庵里坐着,这会儿,多皱的脸上浮起一片苍老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