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总是沉寂在一片苍黄里。 让村落生动的,是那两眼相距并不遥远的水井。 天还没有亮透,有三颗或五颗倦怠的星,依然在空里缀着。早起乡人的脚步把村子踩醒,水桶声和咳嗽声很匆忙地缠着,被一条条影子带到水井边了。 这是一眼甜水井。 水井有高于地面三尺余的砖砌井台,一色的青砖极讲究也颇结实地将井口围着。井口上竖着枣木井架,上面按着挑水用的轱辘。圆圆的轱辘缠了极粗的井绳,那是乡人用老麻皮拧就的,耐用也富有韧性,绳头是一串铁链,用来套紧桶把儿的。 空桶下落水井的过程,是一个快速而猛烈的过程,轱辘在轴上飞转,发出啪啪嗒嗒的声响,好嘹亮的,把树上的鸟雀惊得飞远了,把天边的残星,震得抖落了。成年汉子双手的手心,在麻绳上磨擦且用力,控制着缓急速度,水桶接触水面前的一瞬,忽然慢下,水桶由于井绳的一兜,便栽进水里,舀了满满的一桶。水桶的上升就悠然了几许,那是汉子的臂力通过轱辘作用于井绳的,轱辘的把子每转一圈儿,轱辘心与轴柱的咬磨就发出一个浑厚的响,吱——吜——吱——吜——这样响过二十余下,一桶冒着热气的井水上了井口。有性急的汉子,会探下嘴去,饱饱地喝几大口,起身、仰了一张满足的脸,很惬意地叹道:好甜哪,美咂了—— 叹过,美过,便挑了一担,脚步轻快地经过村巷,晃进自家的院落。此时,天就亮了许多,汉子正好荷锄下地。 井台承载了清晨的忙碌后,便陷进一天的静默里,无论早上最后一个离开者是谁,看一眼四周再无人走来,他便在挑起水桶之前,将沉重的木盖封在井口上的。 爷爷常对家人说,井是咱乡村的眼呀,谁都得 爱惜眼睛哩! 暮色降临的时候,井台又开始新一轮的热闹。五六个或七八个汉子,聚在台边,依序而等。有红红的烟头燃起,也有淡淡的家常拉起。谈天气,谈庄禾,谈无穷无尽的日子。井绳绵长,话题也绵长,井绳与话题就绵延了更长的日子。两桶水吊着,担子就上了肩,脚态就不像清晨里那么轻俏,一整天的劳作,汗水和精气神儿,都泼洒在田土里了,这会儿,步子就沉沉实实地,挑着这一担沉实的水,便像他们那个沉实的光景。 轻俏也好,沉实也罢,一早一晚里,村巷里因了一条条移动的影子,而颇显得生动与鲜活了。 甜水井是属于乡村汉子的,娃娃家和婆娘们一般不可以靠近它。 年少的我首先走近的,是村头的另一眼井,它是苦水井。 同甜水井相比,苦水井井台要低一些,台上的枣木架也低,架上的轴和轴上的轱辘,都相应地要小。如果说甜水井的早晚是汉子们的世界,那么,苦水井的前晌和后晌,井台上下则是娃娃和女人们的天下。 女人们要浆洗衣物了,要择葱扒蒜了,要淘红薯洗萝卜了,会拿了衣盆,拿了箩筐由她的半大的能挑了井水的儿子陪了,来到苦井台边,井台边就交织了细腻紧张的劳作乐章,也时时炸起只有女人堆里才能炸起的欢笑。 村里的每个农家,都有两口蓄水的大缸,一口蓄甜水,一口蓄苦水。甜水做饭用,人吃;苦水洗衣洗脸洗菜熬猪食拌鸡食,当然有时候也会浇灌浇灌院落里的菜畦和初栽的小树。有时,忙晕头的女人,在熬猪食时舀了甜水缸里的水,男人会胀着一张硬脸,嚷道:咋用甜水熬猪食呢,嗯?要累死老子你才舒心? 女人的脸腾地红了,羞愧着,低了头,赶紧将水换过来。 每个农家都有不成文的规矩,男人主事土地庄禾,挑满缸里的甜水;女人做饭洗衣,喂猪养鸡,也和娃子捎带挑满苦水缸。这是个形式,深层的意蕴在于,畜牲不能和人一样享用甜水,甜水是上苍供给至高无上的人专用的。 无数次,在除夕的炮杖声里,爷爷敬完了家里院里的所有神子,就引了我,当然,还有二叔三叔们拿一把高香,走过长长村巷来到甜水井的井台边,三叔在井台上插好一大把香,点燃,爷爷就朝井台跪下,我们都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离开时,我发现,甜井台上,凡能插香的地方,都有长长短短的香在燃着,袅袅烟缕在无声地书写着乡人对水井的图腾。 爷爷起身后交待我们说,你们到苦井台上拜一拜吧,多烧点香,头还是要叩的。 苦井台也有插好的香柱,但没有高香,细细弱弱的,明灭着几点香头红火。 十四岁那年,细细高高的我,承担了家里挑苦水的任务。家里两副水桶,大铁桶和小铁桶,大铁桶由二叔三叔小叔轮换着挑,小铁桶就由我来挑了。第一次挑,我兴奋又紧张,我不会把脚步迈得沉稳老练,空担子在肩上时,水桶也晃不到一个“点儿”上,摇摇摆摆的。到了井台,心突突地跳,站在井口,身子颤颤地晃,小叔教我系好井绳,说,沉住气,头一回,不要朝井里看,放桶时,也不要放猛轱辘,手握辘辘把,一下一下地放吧。我红着脸,一下一下地放,眼还是不由地看井下,井壁黑黝、湿润,长一层茸茸苔鲜,显示出固执的绿意。没想到小小圆圆的井口下面,井肚却宽圆阔大,小桶上下其间,渺小得似是一个黑点。幽深的井下,水静静泊着,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有下悬的桶,也有我的一张圆圆的惊怕的脸。桶终于下去了,砸破了镜面,井绳突然一沉,告诉我,水桶舀满了水。摇轱辘把子,是力气和技巧活儿,先得有力,后讲技巧,轱辘把欺人,摇不动,自然就沉。我用双臂去摇,还觉得十分吃力。不时要空出一只手,还得照护井绳,一桶水上来,一头一脸的汗。挑水回家,得讲究个步点,步点走对了,手甩对了,桶晃悠着,水也不洒,人还轻快;步点错了,前面的桶,会碰了地,后面的桶,会碰了脚,摇摇晃晃,趔趔趄趄,无章无法,一担水挑到家里,洒得就剩半担儿了。一个月下来,我基本熟悉了一系列要领和技巧,我甚至掌握了水桶下到水面时用怎样的力,能使桶口平栽或倒栽,舀一桶或多半桶…… 口渴的时候,我会放下水桶,将嘴探进水面灌几口的。这不仅仅是口渴,还有猎奇的心理作祟。同甜井水的清、甜、绵、软相反的是,苦井水浊、苦、涩巴,泥腥,水质粗砺。喝一口,脸上的表情会被弄得扭曲。我曾困惑地问爷爷,同一个村子的井水,为啥有甜有苦呢? 爷爷仰着一张老皱脸,没直接回答我;淡淡地说,这就像我们的光景,有甜也有苦么。爷爷深 沉地像一个乡村哲学家。 我的少年时代,是一个阶级斗争的年代。学校的老师常常把我们列队带到甜水井边,每人喝几口甜水,让我们体会井水的清冽甘甜,然后又到苦水井边,让我们每人喝半瓢苦水,让我们品尝苦水的浑浊苦涩。然后我们就整齐地围了井台坐一圈儿,听井台上的贫协,忆苦思甜。 贫协大声说,我们现如今的日子,甜呐,像方才喝的甜井水,可是,旧社会,我们贫苦人的日子就是在这苦井里度过一样,吃不尽的苦,受不尽的罪呀……贫协一把鼻涕一把泪,讲他过去所受的压迫。他说,他就给村里地主屈大头扛长工,一年四季吃不饱穿不暖,挨打受骂不说了,吃饭喝水,屈大头都让他喝苦井水,我和他家养的猪羊鸡鸭一样,还不如个畜牲呢……那一天他挑回一担甜水,渴极了,就拿马勺舀了一勺猛喝,不料,屈大头猛踢他一脚,顺手夺过马勺,骂他,什么狗东西,牲口也配喝甜井水呀…… 同学们就心酸,就流泪,同时也气愤,大队民兵们就适时地押来了绑了双手的屈大头。把他押到苦井台上,低了头。 大伙就喊口号,打倒地主分子,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屈大头交待说,我过去有地,有牲口,有房屋,雇过短工和长工,压迫过长工和短工,——可是,我和长工短工一样吃饭一样喝水的,这不能骗人…… 话没说完,贫协跑过去,脱下鞋子就打屈大头,民兵也紧了捆绑的绳子,学生娃里,有拿土块砸向屈大头的…… 屈大头只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头也不见得有多大。平时,生产队安排他挑大粪,把各家各户的茅粪,挑到大田里。挑罢粪,就不停歇地清扫村里的大街小巷。在我们的印像里,他是一个裹在尘土飞扬里的小老头。 屈大头没能忍受住一次次频繁和严厉的批斗,在一个冬日的夜晚,他跳苦井死了。 村里一片死寂,打捞上来的屈大头全身泡得肿胀,三天三夜,他干瘪的身体里不知灌了多少苦井水。 贫协早已升了大队会计,不下大田,不晒烈日,日子却过得滋润,从村巷里经过时,把欢快的蒲剧梆子戏洒溅得满路都是。 没过几年,会计出事了,上边的工作队来村里驻下来,调查他的贪污问题。 终因数额过大,还有许多无头绪账,会计吓得脸色纸白,工作队找他谈话时,他借口上茅房,转身拐到就近的甜水井边,一头栽下去了…… 他栽到井里,却没有灌饱甜井水。头斜斜地撞到井底的那一圈砖座上,磕死了。 爷爷和村人一样,私下里破口大骂这个坏了良心的,死都不落个好名声,不栽沟上吊跳茅房,却脏污了那一眼好甜水井。 村里派精壮后生淘井洗井,把污了的水,舀出来,把沉淀的泥沙也挖出来,整整干了五个整天,井又还原了一眼新崭崭的老井。 爷爷曾对我说,村人对水井的爱,真像爱自个的眼一样。谁也不愿意往里揉沙子的。早年间,一个妇人枯等着在省城经商的丈夫,后来知道丈夫已经在省城另有妻室时,羞愧之下跳进了苦水井;再一个,就是经不住活活折磨的屈大头老汉,他们跳的都是苦水井,人们叹息着打捞他们,并不去淘井洗井,只等个三五日后,又一如以前般去担去挑了。只有那个令人生厌的贫协会计,死就死吧,还要污了甜井的水,一提起这事儿,乡人的唾沫星子就要淹他的魂魂哩。 …… 多年后,我回到久违的乡村,才知道,甜水井和苦水井都已枯了,村人吃水,只靠管道从远处的机井处输送过来的。甜水井和苦水井的井台虽已风蚀得斑驳陈旧了,但原先的木盖依然牢牢盖着井口,护着井口。村里的老者说,井并没有干涸,是水井要歇息一些年头咧。水脉就在地下,只要淘一淘,挖一挖,依然会有旺旺的甜水冒出来,会有旺旺的苦水冒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