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衡阳城山清水碧，绿荫葱茏。衡阳地处湘江中游、衡山之南；因南飞雁飘落于回雁峰前而美称雁城。初唐王勃诗曰：“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可见唐代以前雁城已广为人知。明末名士毛会建亦有诗云：“山到衡阳尽，峰回雁影稀。应怜归路远，不忍更南飞。”毛会建江苏武进人，曾任乐昌县令，明末避战乱飘泊湘粤，仰望长空雁阵，叹乡关千里，忧思绵绵。衡阳古称衡州，为祝融氏三苗故地，秦始皇一统六合，分天下为三十九郡，衡州属长沙郡。衡阳山川秀美，称寰中佳丽，素有“衡岳韫玉，蒸湘藏珠”美誉。而今漫步湘江畔，古衡州八景中的“岳屏雪鸟”、“东洲桃浪”、“花药春溪”诸景致已难寻觅；但雁城三水交汇，古塔遥峙，回雁峰与石鼓山峻奇峭拔，沧桑千载，风采依旧。

此番南行，游衡山我先游衡阳。行前细读徐霞客《楚游日记》。明崇祯九年，年近半百的徐霞客自感老病将至，开启了生命中最后一次西南遐征。徐霞客飘舟潇湘，游历南岳、衡州及祁东诸县，饱览湘南山川美景。翌年初春来至衡州，登石鼓山游罢“衡湘洙泗”石鼓书院，缓步城中见得竣工方两年的桂王府“朱垣碧瓦、新丽殊甚。”初春时分夜雨霏霏，衡州城南灾祸天降，“群盗喊杀入舟，火炬刀剑交丛而下”，徐霞客仓惶跳入湘江逃得性命，随行一僧一仆俱遭乱刀砍伤。劫后决然西行的徐霞客何曾想过，五年后张献忠杀入衡州，鼎盛千年的石鼓书院与“圆亘半城，殿宇七进”的桂王府皆焚于一炬。有文章说，若非张献忠暴烈残忍，当年“万家烟市，三水帆樯”的衡州城必定更其崇丽秀伟。

明代衡州远离京都，缘何成了藩王城？来雁城方知晓，衡州不仅是一座藩王城，还是一座帝王城。衡阳自西汉建城以来，依凭钟灵神秀的回雁峰与石鼓山扩为郡治，城外衡山巍峙，五岭逶迤，更有耒、蒸两水与湘江并流，沙鸟风帆，云峰烟树，山水形胜绝佳，称天下风水之城。弘治十二年，明宪宗之子朱祐枟受封雍王就藩衡州。崇祯十六年，张献忠一柱冲天火烧掉了雍王府。1673年冬，平西王吴三桂发动三藩之乱，数十万大军夺取云贵湖广占据湖南，和清军对峙于湖湘，拟与大清朝划江而治，但年仅十八的康熙皇帝刚毅果断，决意平叛。1678年初春，山穷水尽的吴三桂闻听衡州风水无双，于回雁峰前称大周皇帝以圆天子美梦。然风水之城无好运，当年秋天，乱世枭雄暴病死于衡州。

“青天七十二芙蓉，回雁南来第一峰”；南岳七十二峰绵延八百里，雄伟壮丽，第一座山峰是高不过百米的回雁峰。耸立于湘江之滨的回雁峰东临湘水，北瞰衡城。回雁峰青山沁绿，碧草含烟，也称烟雨山，峰下烟雨池水波潋滟，为古代衡州八景之冠的“雁峰烟雨”。潇湘美景“平沙落雁”就在回雁峰下的衡阳浦。唐代钱起的《归雁》诗云：“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湘水女神月下鼓瑟，其声凄怨哀婉，栖息于衡阳浦的雁群不胜其悲，纷纷飞旋蓝天。诗人将奋翮高翔的鸿雁神化为富有情感的生灵，鸿雁南飞，嘹呖长空，远播秀峰美名，回雁峰名闻天下。如今回雁峰已是一片景色如画的公园，雁峰广场上耸有大雁展翅翱翔雕塑，为衡阳城徽。

回雁峰风景秀美，人文荟萃。沿石阶登山，始建于南梁的雁峰寺迎面而来。千年古刹雁峰寺开山祖师为高僧宏宣。相传宏宣每晚寺内打坐，祥云当空，佛光熠熠如菩萨降世。崇信佛教的梁武帝闻报，赐御匾“乘云禅寺”，隋代易名为雁峰寺。自梁以来雁峰寺屡毁屡建，六十多年前的衡阳保卫战中，回雁峰上的林木殿阁俱遭焚毁，仅存一座山门和半间佛殿。1984年重建雁峰寺，辟观音殿与寿佛殿两重殿宇，寿佛殿内供奉享年139岁的寿佛、唐代神僧宗慧大师。相传寿佛俗姓周，郴州人，生前云游四方，圆寂后常显灵于湖湘，明清间转世为弘法高僧驻锡雁峰寺。衡阳民谣称：“欲往南岳拜圣帝，且来雁峰谒寿佛。”湘南僧众称颂寿佛“生在郴州，死在全州，成佛于衡州”，世世代代顶礼膜拜。

回雁峰西侧山腰建有“王船山出生地纪念馆”。王船山即是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清初三大儒的王夫之。王船山早年中举，未入仕途。明朝灭亡后王船山矢志反清复明，追随南明朝廷抗清失败后隐居衡阳石船山，潜心著述四十年，世称船山先生。王船山学识渊博，文学、经学、史学等著述皆造诣精深。王船山倡导循天下之公，主张学问经世致用，其作品与思想影响深远，为湖湘文化源泉。晚清谭嗣同曰：“万物招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誉称船山巍如南岳。王船山孤高耿介，大明朝为清而亡，他悲愤交加，发誓终身不剃发易服。当年先生出行，无论晴雨，穿木屐持雨伞，以示“头不顶清天，脚不踩清地”；并自题堂联云：“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风骨凛凛，浩气干云。

远游湖湘，访古探幽，湘江东岸“退省庵”系晚清名臣彭玉麟故居。彭玉麟书生从戎，乃湘军水师创建者，战功卓著官至两江总督、兵部尚书，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大清三杰。彭玉麟清正刚直，疾恶如仇，以“不受官，不私财，不要命”于晚清官场独树一帜。他六次请辞官职，年逾花甲临危受命抵御入侵强敌。彭玉麟晚年任肃贪惩恶的长江巡阅使，“彭公一出，江湖肃然”，沿江官吏畏彭公若钟馗，两岸百姓盼宫保如青天。史称彭玉麟“好画梅，诗画俱超俗”，因哀悼恋人梅姑早逝，一生画梅十万枝。最可称道的是彭玉麟清廉俭朴，不纳姬妾不治私产，数十年养廉银皆资助办学或救贫扶难。晚清腐朽，忠勇英睿如彭玉麟亦难挽狂澜。然彭宫保铁血柔情，诗剑风流，雁城赤子，彪炳青史。

“回首望衡阳，最难忘石鼓书声，雁峰鸿影。”彭玉麟峥嵘岁月中最难忘怀的是石鼓书院和雁峰鸿影。雁城衡阳人杰地灵，石鼓文脉绵延千年。唐元和年间，衡州名士李宽于石鼓山上修建读书养心的“寻真观”，为石鼓书院前生。石鼓书院始于唐、盛于宋，延于明清，因学风清正，英才辈出，与古代的岳麓、睢阳、白鹿书院并称天下四大名院。宋太宗御赐“石鼓书院”匾额；韩愈、周敦颐、朱熹、王船山等前贤相继来书院讲学，为湖湘文化发祥地。石鼓书院飞阁连云，崇楼临渊，禹碑亭、七贤祠、朱陵洞诸名胜犹在。登临山巅览望雁城，江流环带，山川壮丽，危崖下蒸、湘、耒三水汇合，浩浩荡荡直下洞庭。以往我多次过衡阳未作停留，登石鼓山方始明白，由于我的浅学寡闻，几乎错失一座山水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