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朴的延庆人

几乎每个区域的人们都在津津乐道本地民风的淳朴，这应该算是一种区域自尊心和自豪感的表现吧。不过，经常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心里也自有一杆秤。

但是，我敢说，凡去过延庆，尤其在这个小城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外乡人，无论北方人还是南方人，无论性格豪爽的人还是心思细密的人，提起延庆人，相信都会竖起大拇指：嗯！这才是地地道道的淳朴，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实在！

延庆坐落在燕山山脉怀抱，长城贯穿境内。在县城举目四望，群山巍峨；向南远眺，八达岭长城蜿蜒龙行，蔚为壮观。

“燕山”、“长城”，无尽的苍凉和雄浑。不难想象，延庆的地域史，就是一场场北风凛冽、金戈铁马的战争史，中原人与北方民族通过燕塞雄关往来联络，也在此进行着贯穿整个中国历史的南北厮杀。作为千百年经久不息的古战场，在人们的想象中，延庆人固然有着剽悍勇敢的性格，但也往往少不了长期战争残酷带来的某种偏狭和排外。

事实上，延庆人不仅武勇淳朴，且豪爽好客。历史考证，从西汉到明代，延庆县几度废兴。因战乱废弃州县建置时，居民大规模迁徙至长城以南；重新设置州县时，居民又来自全国四面八方。明清以来，州县建置相对稳定，居民多数来自明代戍守长城的卫屯士兵，其中大部分为江淮人士、山西洪洞移民和一些蒙古族鞑靼部落归顺者，加之部分贬谪官吏，以及清代初期圈地八旗子弟。

如此说来，延庆本土文化吸收了诸多外来文化因素而具备多元文化性格。然而，无论来自温婉的江南旧郡，抑或来自雄浑的黄土高原，一旦在这燕山怀抱和长城脚下扎下根，那么，延庆这方水土中浓烈的剽悍民风、北中国季节鲜明的气候特征，无一不在改变着外来者，在他们的血肉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特征。其中，淳朴是最显著的，还有友善。鼓角连声和累累白骨固然带来残酷和敌意，但正是战争的残酷和敌意，让人们对相互之间友善的渴望更加强烈。

这种淳朴和友善，在我抵达延庆的那一刻就清晰地感受到了。

我是从“火炉”武汉马不停蹄来到这燕塞边城的，感觉的反差更为迥异。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难得的神清气爽。延庆夏季的气温，较北京城区要低四五度，据说比著名的承德还要低两三度，是另一处声名遐迩的避暑胜地，延庆因此也被称为“夏都”。下得车来，一股清凉的夏日风扑面而来，深深地呼吸一口清新之气，旅途的劳顿荡然无存。

眺望四周青青的群山，环顾周围在风中婆娑起舞的杨柳，回望来时的漫漫旅程，恍惚之中，似乎来到了一处异国情调的世外桃源，在大都市总也摆脱不掉的沉重、原本这对陌生异域的惶惑、对未来生活的忧虑，顷刻间不见了。初夏的绚烂阳光洒落在肩头，心中惟余轻松恬淡。延庆作为京北绿色屏障，正在着力建设宜居旅游城，满眼绿色的草坪，各色的鲜花，和周围的群山相映成趣，更加悦目而赏心……

此行不虚！

延庆少有正规出租车，象全国其它县城一样，小出租车司机也表现出那种拉客时争先恐后的热情。不一样的是，这里的拉客热情中少了死缠烂磨的抢客讨嫌，司机们只是热情地招呼你，却不会又拉又拽。这让初来乍到者感到一种安心。

我和前来迎接的朋友乘坐的那辆出租车，仅仅花费了十元钱。司机说，延庆出租车不出城的话，单程一律一口价，大多五元，这样做，免得出租车司机欺生。在大都市里常常被出租车兜圈宰客的外地人，来到延庆不必有这样的担忧。想想第一次去武汉乘坐出租车就被宰的经历、在全国其它地方屡屡被宰的经历，延庆出租车的行业规定，也算是延庆民风淳朴的一个表现吧。

更出乎意料的是，来到朋友事先租好的楼房下，司机师傅还主动帮我们把行李扛到了五楼。在其它地方，司机是不会帮助搬运行李的，即便搬运，也要另外收费。今天这名个头高大的延庆师傅，压根儿就没提搬运费，好像这是顺理成章的分内事。

十元钱，足有五公里，还免费搬运行李，太超值了！延庆人，实在！当然了，这也许是延庆出租车行业随行就市的惯例，但还是让外来者感觉到一种分外的热情和淳朴。

在这座燕塞小城安顿下来以后，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置办一辆二手自行车。

在一个胡同里找到了一家修车铺。修车的师傅姓龚，“龙共龚，您就喊我老龚吧。”这位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的师傅一口浓浓的延庆话，一边干活一边和我聊天，聊延庆的天气，聊这里的物价，聊他们的县委书记：“我们的县委书记还是你们河南人呢！所以延庆县城有许多河南人蹬三轮，城管不查的。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嘛。”听说我来这里做生意，龚师傅快人快语：“您甭来！为嘛？这里巴掌大一片，人太少，做啥生意都不成。”但又热情地向我介绍，延庆县城哪里最热闹，哪里最适合做生意，房租怎样，延庆人人喜欢吃什么，钱花在哪里。

一边聊着，刚才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旧自行车被龚师傅摆治妥当，细心的龚师傅还用一块抹布把车子擦得干干净净。“得！六十五块钱。骑去吧，保管您骑着舒服。”我笑着问，是不是可以便宜点，龚师傅不假思索地答应：“冲您一开始就没和我讲价，您就是一实在人，我也不能不仗义。六十吧，我再给您免费配把锁。”当我表示要买他一个新车篮按上去，龚师傅说：“反正就是一旧车，何必多花钱呢。过两天您再来，我给您按一旧车篮，不要钱。”

两天后，感觉自行车车座太硬，就去龚师傅的修车铺，想换一个软车座。龚师傅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就换上了一个旧软座，还配上一个新坐垫。我要给钱，龚师傅说：“一物换一物，不要钱。”

此后，几次经过龚师傅的修车铺，每次总要停下来，和他聊聊天；每次，他都会说，“您一个外地人，在延庆有什么难事，尽管说。帮不上大忙，指指路还是可以做到的。”尽管这是客套话，但还是让我这个外地人感到在异乡的某种安慰。

另外还有一位，也是修车的，刘师傅。骑车经过他的修车铺，感觉车闸有点摩擦，请刘师傅修理。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摆弄了半天才修好；我要付钱，刘师傅厚道地说：“不收钱，没换零件，不收钱。”

象龚师傅、刘师傅这样淳朴厚道的延庆人，我遇到很多，有他俩这样的普通工人，也有卖菜的小贩；有农民，也有银行工作人员、工商税务人员，还有一位充满爱心的从事野生动物保护的先生。

有一次，骑车在长城脚下一处红杏采摘园里转悠，看到一口旱井里有一只失足陷落的狗獾。作为一名资深自然之友会员，救助落难野生动物当仁不让，遂拨打野生动物保护电话。辗转几次，电话转到了延庆县林业局野生动物保护科。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性工作人员很快到来，并联系了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工作人员，将那只狗獾救助到他们那里。我因此和那位先生有了一面之缘。那次，他笑眯眯地、看上去不像玩笑地要请我这个救助野生动物的“爱心人士”吃饭，并给我拍照留念，当晚就把照片发送到我的邮箱里。看着我和那只被救的狗獾的合影，忍俊不禁。此后，在街上碰面，我俩总会热情地打招呼。

延庆郊外到处是果园，酸甜的杏子、李子和海棠挂满枝头，果园从来无人看管，你看着馋得慌，只管进去现摘现吃就是了……

延庆土著商贩们更是豪爽大方，块儿八角的零头，总是一句“得”！说舍就给你舍掉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些都只是平凡的延庆人的行为，不见得能够代表真实的延庆民风。的确，对一个地方产生重大社会影响的往往是大人物们。但是，作为平凡人，我们应该以周围那些一样平凡的人来丈量民风并培育民风。正是一个个平凡百姓的日常行为，才构成了民风的主流，并且抵御着一股股污泥浊水的侵袭，让社会机体能够在五花八门的摧折腐蚀中顽强地保持着生命力。

当一个地区的平凡人对本土的淳朴民风丧失信心，并且被外来的精明风气所习化时，危机也就开始出现了。

我的百日延庆生活结束返京时，在延庆租了一辆出租车运行李。北京的邻居们看到司机师傅竟然帮我搬行李，吃惊地说：“出租车司机还帮着搬东西啊？”大个子的延庆司机憨厚地说：“我们是朋友！”也许，在一些现代市场观念崇拜者看来，出租车司机与乘客之间这种无偿的热情，有违市场原则。刚刚游出小农意识海洋而立马跳入市场海洋的乍热乍凉，已经让一些人士习惯了一切以利益交易来构建人际关系，他们六神无主的心无法明白，为什么陌生人之间就不能象朋友那样心存淳朴厚道呢？

离开延庆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我时常想念那些在延庆的日子，时常回忆起那里青青的巍峨群山、龙庆峡的碧波、郊外白杨树荫遮掩着的阒静小路，以及潺潺的妫水溪流、山脊上蜿蜒的古老长城。当然，更忘不了淳朴的延庆人，那些淳朴、厚道、友善的延庆朋友们：龚师傅、刘师傅、还有那位林业局的先生，更有象亲戚一样送别的房东一家人……

你们现在可好？

延庆的宁静

来到延庆，不亢不卑地迎接你、轻柔地洗濯你的，总是那种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对于从不远的京城、从遥远的不大不小的城市远道而来的游人们，延庆的静谧，更能在你刚刚下车的那一瞬间就能清晰地感受出来；在你此后的延庆生活中，它们会和延庆纯净的空气、民风一起，潜移默化地浸淫进你的血肉、灵魂。

也许，生活一段时间后，你会因为熟悉而失去初来乍到时那种惊奇：哦，原来延庆也像长城内外、大江南北所有的风景区一样，初到时感觉新鲜，让人兴奋地发誓要在此住上一辈子；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新鲜感的消失，兴趣慢慢减弱了，延庆的宁静特色似乎也变得平淡无奇。

如果你这样猜度，如果你在这里呆了一段，因为这里的僻远和生活范围的局限而萌生出了一丝审美疲劳，那好，你就离开延庆吧，象你离开许多风景区时所怀有的那种疲倦。但是，我敢说，离开延庆不需多久，你就一定会在某一个梦中，某一次午后阳光照耀着的慵懒中，某一次百无聊赖时分，不经意地回忆起延庆。回忆时，延庆那种夏日清水般的宁静轻轻洗濯身心带来的恬淡、充实、安然，会让你此刻浸泡在浮躁中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会让你遭受了挫折的心，慢慢淡然起来，会让你被恐惧折磨的心，慢慢感到安全、无忧……如果你是一位多愁善感的人，一定会因此而流泪的。当然了，这时的流泪，不是嘈杂中情绪的不安，而是一种生命源头淡淡的甜蜜与心灵深处某种感动不期而遇时欣慰的泪水……

如水的夏日阳光；宽阔整洁却又总是阒静的街道；三三两两行人的从容舒缓；漫步在盛夏的浓荫下，仿佛在初秋的凉爽和清净中安静地徜徉，车辆如鱼游水般地在你身边无声游弋……

延庆的宁静就是这样，宁静得让你忘记了它；然后，当你走开，你却吃惊地发现，你离不开它了，你再也忍受不了外边的嘈杂了。也许现在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回去，但你心中总在想着，迟早有一天，要回归到延庆的宁静中。

从延庆县城中心出发，步行仅仅个把小时就可以到达郊外，准确说，应该称为野外。延庆的郊区没有其它城市近郊那种生活垃圾、建筑垃圾带来的脏乱，延庆的郊外，是真正经典意义上的郊外。洁净的柏油路面，或者碎石子铺筑的小径；高大茂密的白杨树遮掩着的马路上，难得见到一名行人，只有偶尔匆匆穿过道路的小动物，比如黄鼬、狐狸或雉鸡什么的。它们总是行色匆匆，或在某处顾盼流连，却也总是静悄悄地。能够在郊外的乡村道路上邂逅这些小生灵，是你的幸运，你会在彼此偶遇时，开始惊喜，继而会心一笑，如同遇到了久违的老朋友，或者儿时的伙伴儿；打量着它们留在田间小径上的足迹，那一行行美丽的图案，会让你回忆起儿时某次孤单的远足，它们似乎记载着一个个儿时的、童年的、少年的梦，那总是一些带着淡淡的感伤、孤独和恬静的梦……

不，那不是梦，那是一则则你读过的童话，一个个你曾经生活在其中的童话世界。

延庆郊外阒静深长的柏油路，足以让你尽情撒欢，足以让你的脚步、你的思绪在这里尽情地信马由缰，而不必担心交通事故和心灵事故的发生。

延庆是心理脆弱的性情中人总会在喧闹倾轧中受伤的心灵的避风港，是天性气质高雅的人们陶冶情操的胜地。任何一个乐山乐水者来到这里，一定会意外地、惊喜地发现，过去的生命中，四处流浪而一直在苦苦寻觅的心灵故乡，原来就在这里。那些喜欢怀旧的人，那些留恋欧洲大陆以及中国乡村传统生活的中国人、西方人，来到这里会发现，法国经典油画中的乡村风光，中国古书插图和画卷中的世外桃源，原来正在此处；一行行在夏日微风中飘拂的杨柳，静悄悄蜿蜒流淌的小溪，生满芦苇、野百合、莎草的小湖泊，湖边的山石，是一幅幅活生生的西洋古典油画，也是一幅幅活生生的中国传统写意山水图。

延庆尤其适合追求心灵宁静深邃的中国传统读书人生活。那蜿蜒在山脊、在延庆城随处可以抬头仰望的古老长城能够时时激发出一个思考者对历史的追想；这里的宁静、恬适，足以让无论多么纠结的思绪不知不觉中摆脱浮躁而进入一个纯净的思想家园，惟余空旷和豁达；那有着强烈塞外风格的古塔，山巅上沉默的古松，以及裸露的巨大巉岩……它们带给沉静的读书人一种北中国的冷峻和凛然正气，然后归于平淡……

郊外白杨树荫遮掩的小路上，寂静中，有马车缓缓驶过，马儿的响鼻，马铃清脆的叮当声声，马车的咣啷咣啷……

赶车人脸型峻峭，他们应该是远古山戎人的后代，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旷野上生息了不知道多少世代。至今，他们依然保留着先人面容，更把先人剽悍、勇敢、淳朴的性格保留在血脉中。他们如同路边高大的白杨树，在北方干旱寒冷的气候中，呈现出一种遒劲向上的生命力。同时，他们待人接物的朴实率真，与剽悍一起，让人想起北欧大陆不同肤色不同血脉却有着相似品质的人群。

在一条山间小路上，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遇到这样的行脚者，他们会首先为你让路，默默注视着同样谦逊微笑的你，看你走在他们前面；然后，“嘚”地一声，催动快马，在你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想因为他们的马车惊扰另一个悠闲的路人，大家一起互不干涉地享受着燕山脚下初夏的午后阳光……

仅仅走出延庆城三五里之遥，便难得见到行人了。你可以恣意地抒怀，你可以率性地一路高歌，或浅唱低吟。路歌带来的轻快，有好多年不曾有过了。

这里有一座小石桥。打量桥下的小溪，强悍的水生昆虫、温柔的水生昆虫，在这一片浅浅的清水中，上演着生命的平凡过程……

当然是山泉了。延庆郊外有无数的山泉，从无数个不知道源头的地方潺潺缓流而来，又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去；它们中间的大多数，最终汇入了妫水和浩淼的官厅水库。

延庆山间的泉水，它们的源头在哪里？

它们的源头在燕山山巅神秘的、清净的天国！

人们往往把青藏高原上空气一般纯净的泉水源头处赞誉为香格里拉——一个在中国人和西方人视野里有着多重意义、在一般印象里充满纯洁的世外桃源。来到延庆，看到四周的群山，看到山间的清溪，看到那条穿城而过的妫水，看到宽阔大街上稀疏的行人，你一定会由衷地赞叹：这里，就是另一处香格里拉！

与青藏高原的香格里拉不同者，延庆这处世外桃源充满了人文的温情——这是一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同时人与人和谐相处的人间香格里拉。相比之下，荒蛮的青藏高原上的香格里拉，只是饱受了人际倾轧折磨后的臆想，是一个并不存在的虚无空间。延庆，却是存在于你我生活空间一处活生生的香格里拉。

沿着随便一条延庆郊外的山间柏油公路，很快抵达山中；转过这一处山角，分明可以感受到，心灵故园就在山角那一边；绕过那座小山，抵达一处不知道名字却在心灵中熟悉的小村庄，一定有你的亲人和爱人在等待着。他们会为你倒上一碗山间的清泉，为你洗去一路的风尘和劳顿……

有一次，骑车在长城脚下转悠，看到一座山的山顶呈环形，竟莫名其妙地问一名过路的儿童：“小朋友，山顶上那个环形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火山口啊？”

小家伙儿开始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火山？哈哈哈哈！不是火山。哦，是火山，是火山，它昨天晚上还喷火呢。哈哈哈哈！”清脆的儿童的哈哈大笑，在乡村路上荡漾……

哈哈哈哈！

的确，来到延庆，走在延庆，你就会如此油然地返璞归真，你会象一个无知天真的、无忧无虑的孩童，可以率性天然地梦幻。

哦，那不是梦幻，那是如梦如幻其实真真切切的延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