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到古代的丛林,走进一座庙,看见了我不能理解的存在方式和稀缺的古代植物。不管我看见或没有看见,它们都在说着什么?此时,我坐在城市的房间,它们反复出现。虽然我被账单和契约包围,总有一些属于个人的回想,并不妨碍我充满疑惑和敬畏地书写大地上那些远离日常经验,显得灵异而神奇的事物。巫术在中古时代的悲惨收场,跟神权的专制野心相关,就像今天的实证科学一样,在完全剥夺了人心的宗教本源性之后,物质第一的专横跋扈,必然逼迫精神流离无所,无岸可依,也必然去回望,那些从未离开或稀缺残存的古老事物。人人思乡心切,怀旧情绪浓厚,对传统和过往时代的缅怀之情,总是容易被一些旧的事物重新翻开,乃至于一匹瓦、一棵树、一条河,就足以让人满怀感激,滚滚泪流。 上古寺的桢楠,就是这样的事物。看见它以前,我不相信,世上还有那么多千年古树,被一座古刹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近百棵桢楠啊!最大的一棵胸径5.2米,通过它精细的年轮,你可以清晰地回到晋朝,也就是最早建造古寺的年代,于今已有1700余年。在这个漫长的时空里,上古寺的建筑无数次被损毁或重建,最近的一次发生在文革,我们现在看到的寺庙,由上古、下古两部分建筑构成,分别修复重建于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历史上,这座位于中国道源圣地——青城山的千年古刹,因洪武帝的幺叔朱五六曾于此住持闻名于世;也因民间传说建文帝朱允炆,被其叔父燕王赶下台之后,曾于此避难修行,使这座原本灵光熠熠的法脉道场,身份纯正,端庄尊严,源远流长。虽然,建造寺庙的那些砖石、木头、筒瓦和塑像,或自然或人为地一次次毁掉了,山河依旧,日月恒新,源自古代的树木和呼吸,从未受到损坏,在距离成都市区不到70公里的地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原地不动地青绿着有情众生日渐荒芜的心灵。我们知道,自明代开始,楠木就成了皇家的专用建材,民间无权使用。被视作古董级别的金丝楠,就源自桢楠挺拔的树干,比文物古迹更加弥足珍贵。桢楠树干是否隐含金丝虎纹,跟缅甸密支那的的石头里有无翡翠,昆仑山玉龙河的滚石是否暗怀羊脂一样深妙,需要断面锯剖才知其详。于是,世间出现了赌石和赌木两种职业,经久不衰,至今如火如荼。有人因此一夜暴富,也有人为此倾家荡产。 古寺的桢楠得以存留,无疑得益于众生心中佛的庄严。历代皇帝和权贵们都没敢动的东西,谁又敢轻易去砍伐或破坏呢?即便在世界级流寇张献忠刀下,或无知无畏的红卫兵手中,古寺的树木都一根不落的幸存了下来,而许多古物神迹,被视作牛鬼蛇神的东西,均无一幸免。始皇帝的焚书坑儒,欧洲中世纪对巫师的斩尽杀绝,包括我国上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无不假以文明进步的堂皇理由,意图通过暴力诛杀人心本源,用以巩固强权和专制,彻底杀绝心性自由、言述自由和精神自由,拦腰斩断人们原路返回精神故乡的道路,让你彻底绝望和畏惧,麻木地活成奴隶。政治团体的牛鬼,才是人心不古的蛇神。 我很幸运,至少可以利用文字,坚守心性的自由和精神的独立,不至于因为强权或暴力,压制我对一棵树,或一座庙地自由表述。 我见过 悟空禅师的真容法相,也是平民出身的朱五六坐化圆寂526年之后,跏趺于上古寺灵塔内的肉身和容颜。照片上的悟空神情安详,慈眉善目,两耳垂肩,看上去,就跟任何老人一样和蔼可亲,如同你平时回到家,在爷爷或外公对面坐下来,什么也不用说,心里照样能感到安全和慈暖。这张照片,是 悟空禅师肉身被毁前的最后真容,大概拍摄于上世纪中叶,已属光严禅院的珍贵圣迹,被保管在最安全的地方,其拍摄者已无法考证。在海拔1100余米的凤栖山,植被繁密,古树参天,常年多雨多雾,空气潮润阴湿,既无沙漠地区的气候条件、充足的阳光和干燥的空气,也未使用任何化学物质进行保鲜,悟空禅师于1492年坐化圆寂后,在一座用普通玄武岩建造的石塔内,肉身何以能够数百年不朽,法颜依旧?这本身,就是不太好理解的事物,其间涉及证悟修为和更深的佛禅空间,我等俗人无论怎样思考和猜度,终其一生,也难以了悟其最接近真相的真相。我看到的,只是俗人眼中通常能够看到的实相,其中深度和无形,属于觉悟者的功德和修为。悟空禅师的肉身灵塔,既是上古寺得道高僧来过尘世的证据,宗教禅修的智慧道行,也是古寺得以深入人心的主要圣迹之一。 这个圣迹,在1951年的某个日子,被人用步枪枪托毁掉了。我见到这座灵塔的时候, 悟空禅师的肉身法体,已被人为地毁掉了62年。换句话说,我拜谒的只是一座空的石塔。 那是六月里一个炎热的日子,我走进了光严禅院茂密的荫绿丛林。我被古寺四周笔挺高大的桢楠,扶摇得满心潮润,很深的温情,如水般涌向我。樟树科植物带给我的土地记忆和亲情联觉,把我带回了孩童时代,记忆一下子就找到了失散的座位,那是坐在外婆家天井,追着香樟树上乌鸦和老鹰的翅膀,张望无尽天空的日子。细碎的枝叶,在头顶簌簌轻响,好像在翻卷风的短裙。我甚至闻到了柴烟、烤玉米和栀子花的香味,在密实的森林中,故人般扑来。上古寺在山顶,无论从那个方向看,都需要仰望。由崇州市某个老板捐助重建的接引殿、大雄宝殿和燃灯殿刚完工不久,高高在上。石阶陡直,上下艰难。观音殿尚未完工,来自日本或韩国的工匠,正在那里往观音像上涂彩漆。一路上,古树葳蕤,凉风习习,清新的空气很快就消弭了暑热。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置身于古老的禅修道场,那些建筑和草木散发的古代气息,可以让人放宽身心,两眼清凉,诗兴盎然。万千心事,也可以闲庭信步,如同路边蓼叶,随时可以摘来,或者扔掉。 悟空禅师的灵塔位于燃灯古佛殿后山台地,在历代高僧塔林中心。我看到的只是普通的石塔。下午的阳光透过古柏和桢楠的枝叶,将细碎的光影投射到石砌的塔体上,也安静地洒向我,和我家的宠物狗。有蝉的长笛在谷底横吹。站在这个居高临下的地方,可以对光严禅院巍峨壮观的建筑群落,敞开肺腑,诗人墨客般唱吟彩墨一番:古刹庄严,林木葱郁,山川之美,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世界依然气象万千,蕴藏无尽的生长、死亡、复活和恒远。大地欣欣向荣。 关于我家这条由法国泰迪犬和不知什么犬杂交的小型狗,是怎样的习惯摇头摆尾,灵动可爱,聪颖活泼,我不想在这么神圣的地方过多描述。它和城市里那些宠物狗一样,因为时下亲情人情世情淡薄,人们把没有任何负担的情感,安排在了奴性十足的狗身上,并从中获得了丧失后的情感安慰。狗,被很多人推举到了近乎神的位置,并绝无仅有的成了事实上的家庭成员。我家小狗也不例外,既是一份牵挂,也是一种情感。虽然这是一种非正常的情感。被狗奴隶愉悦着的主人,总是乐活其间,心安理得。但凡准许狗进入的公共区间,我家狗儿从不缺席。我是来参拜悟空禅师的,除了我的肉身和心灵,还多出一条摇头摆尾的宠物狗。在环绕灵塔转圈施礼前,我突然对狗儿说:“诺特,跟着我转,下辈子变成人。我们还在一起。”我曾经养过一支取名杰克的狗,很多年前就过世了,于今这条,被喊叫“诺特”。它们代表了我喜欢的两个 ,如果杰克·伦敦和诺特博姆知道我借他们的名讳,用来叫喊一条可爱的小狗,该怎样处置我?呵呵,俺不去细想。一个人如果总是瞻前虑后,结果可能困守原地,什么地方也去不了,比如蛹在变成蛾之前。狗儿照例地灵性,听到我的指令,跟屁虫般随着我转起圈来。多年养狗经历,让我时常幻信,某天狗们会说出人话来。那才了不得呢,整个世界会不会因此深陷奴性,就给当今金钱和权势独揽人性一样,霸气十足的主人地位泰山不移。狗儿乖巧,为了衣食,分分秒秒都可以取悦主人,这是作为狗的祖先记忆和天性使然。人的天性是啥?向世界伸出手,永远不想缩回来。我对一条狗的转世意愿,不知道,法仁大师会不会笑话。笑我空洞无聊的精神鸦片,错误地种在了狗身上。其实,穷苦人家出身的朱五六,于今远在某个空间一定不会取笑我的。他从小在皇觉寺出家,开始了认知世界和宇宙真理的漫长旅程,注定永不回头,心向纯一地走向了通往佛的长途。朱元璋年少时,日子苦寒,他的幺叔朱五六说服长老,帮助朱元璋削发为僧,以度过衣食无依的困苦岁月。他言传身教朱重八深入佛法经藏、精进修学智慧长达七年。在朱重八成为朱元璋皇帝,试图唤回幺叔共享尘世荣华无果以后,亲笔御题“纯正不曲”的匾额,至今仍在古寺的山门上,挂着。 事实就是,悟空禅师对毁掉自己肉体真身的人,都能慈悲为怀,况乎我对一支小狗,怀有的良善意愿。我家狗儿雄性,至今对母狗不感兴趣,持有童身。这些迹象表明,通过某个法门的修炼,它是可以出离畜生道的。只是,畜生要出离六道轮回较之于人,要艰难得多。当然,我不能把自己对生死轮回的粗浅理解,强加在百依百顺的狗儿身上,正像我不能把悟空禅师灵塔内蓬勃生长的植物,简单地看成我看到的植物实相一样简单。悟空禅师的肉身不在灵塔内了,但并非空空如也,塔门近年用玻璃封装,边框缝隙水泥密封,塔体内居然茂盛地生长着数种藤蔓植物!这些植物的种子是如何进入石头内的?塔内无泥无土,石块之间严丝合缝,周边是30平方米范围的水泥地面。植物生长需要泥土、雨露和阳光,它们怎样在密不透风的塔体内进行光合作用?难道这是一个得道高僧在肉身遭遇损毁后,采取另外的方式,在向世界继续说话?显然,我看到的并不像事实那样有形,或者,觉悟者和我看到的同一种物质,有本质不同。我深陷于情色、财智和美食的身心,决定了看见和想见的局限。暗物质的存在,已经一次次超越了现代科技、音乐、绘画和诗歌想象,同样,多维空间的存在,因生命个体修为和觉性差异,呈现出的实相、色彩和形状,往往大相径庭,就像人性深处,很多命运,不能简单归咎于善恶因果那样显而易见。宗教信仰统领人心数千年,如果没有不为经验和常识所知觉的艰难和厚度,应该随着弃神文明的推进,早早退出虚无的历史舞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