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但仍旧感觉不到一丝凉意。粘腻的思绪,无法安定的在夜的边缘奔来跑去,似乎打开窗子它就能猝不及防的跳下去。一个小时前,接到儿子的电话,他说318国道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丰田霸道滚进了深涧,五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去了。此刻,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带着怎样仗剑走天涯的昨天和简单生长的爱情。路边上,只有那些失去体温的行囊,谦卑而孤单的守望着。长而洁白的哈达,在静静的山谷里,毫无声息的飘动着,像是不散的魂魄。
儿子说这些天来,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318国道,没有人们预想的那么平安,急速的弯道,一不小心就能让突如其来的车子和骑车人滚进滔滔的江水。听着儿子的诉说,突然间,无言的悲悯就那么暗涌而来,让脆弱的心,能赚得出水来。而儿子却若无其事的在电话那头大声的笑着说:妈妈,扎西德勒!
我不知道这趟虔敬之旅会给23岁的你带来什么,祭奠逝去的爱情,还是问责年轻的自己?23年来,对于你,我更多的是束手无策。就像20年前那个有大风经过的夜晚,幼小而羸弱的你,就那么坚毅、决绝的站在比黑夜还深不可测的忧伤里,也是这样大声的喊着:妈妈,早点来看我。黑暗中没有人能看到我们被离别呛出的泪水和低若尘埃的心。在这样的岁月里,你学会了自己上医院,接打球摔断的臂骨和折断的门牙,学会了独自一个人在冰冷的地板上睡觉和看着别人的脸色说话。而我却被不折不扣的碾碎在寒来暑往的情殇里。我害怕那些见你的日子,甚至开始讨厌孩子、讨厌一切相濡以沫的亲情。
你的童年,没有会飞的阿拉伯神毯、没有三只小猪、更没有住在森林里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你总是疑惑的看着大叫的我,妈妈,十二属相里有狼吗?和你用纤细的手指,指着胸口告诉我,痛苦就是这里很痛。而我竟只会踩着午夜孤寂的钟声,从一场游戏跳到下一场游戏的台柱旁。我们就这样一路踉跄着,捧着我们各自的人生,像两棵相互守望又根系相连的树,坚硬的活着。我们在拥挤的肯德基里分享一块鸡翅、或者放到嘴里就能融化的、甜甜的圣代。我们在深冬的路边,饿着肚子跟出租车司机砍价,这一切只缘于你用年轻而硬朗的拳头,在别人的眼睛上“说狠话”,为此,我们失去了两个月的收入和做人的尊严。这些年来,钱,就像是一根看不见的尺绳,丈量着我们生活的面积,有时也硬生生的割破我们的脖颈。
十八岁,我能给你的只是一次小五台的远足,那条长满高山植被的路,很长、很长。长的就像现有的人生。颠簸、疲惫甚至身心交瘁,但偶尔也能看到漫山的金黄,让那个夏季的午后,披上了奇异的色彩。我试图给你一种信仰,这样或许我们都能活的容易些。旅途上,没人会追问我们穷困潦倒,还是富甲一方,更没有人因为我的离异,从而跟我界定交往的距离。我少了些假意的虚伪和自卑,却多了些逃避和学做白日梦。但你不明白,你只是躲在狭小而潮湿的帐篷里,玩着能令荷尔蒙迅速升高的“手指”游戏。那个女孩应该很美吧,我看见你在白净的餐巾纸上,轻轻的擦拭着那些鲜红欲滴的樱桃,然后一颗、一颗小心翼翼的把它们装进透明的矿泉水瓶子里。那一刻我有小小的嫉妒,但我不能说,因为我怕我说了,初恋的梦就破了。我还怕,在你青葱般的岁月里,我的衰老就这样轰轰隆隆的开了过来,像一列随时会停下来喘息的老火车。
23年里,你曾说我们断绝关系吧!然后不打电话、不再联系我。我也愤怒的撕碎我们的合影,在无人陪伴的暗夜里长嚎。你无数次的说,妈妈,记得小的时候你总是打我,我就想死了算了,这个世界不需要我。而此刻,我要告诉你,我们的家在五楼,在望穿秋水的光阴里,我也想做一次蹩脚的表演,像你喜欢的蜘蛛侠一样学会飞!但我不能,我知道,这个世界不需要我,但你需要我。
很多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步入天命的我,会把唯一的寄居之所,以20万的价格,抵给了高贷的中国银行。只为满足你并不看好的挣大钱机遇,我能说的是,谁让我欠你一个温暖的家。
这样的夜晚,我们依旧争吵、抱怨、甚至情绪激昂,拉萨的景致和肃穆,就这样湮没在我的高声大嗓里。
我们至始至终,是你不懂我,我不能懂你,就像我始终都不懂年迈的父亲一样。可我们却都杂碎了肋骨,也扯不断筋,尽管这份爱是隐匿的、艰涩的、甚至是畸形的。但或喜或悲的人生里,我要说的很简单:儿子,请让我们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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