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真的老了，一段时间以来每每莫名地突生感触，总想写点什么，可追忆自己纷繁碌碌的大半辈子似乎又没有多少可陈之处。也罢，想想不过是人生过往，平凡的人家也有平凡的想念不是，就算权当记录平常琐碎吧。

　　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许多物事和人也已也变得似是而非了，然而永远不变是家乡的草木山水。家乡是那么的美丽，她座落于一个诺大的岛屿之上，两条大江相夹流过，那时候的岭南雨量十分充沛，江水经年奔流不息，点点风帆在凤尾竹和丛丛树影中不时掠过，成群的海鸥追逐着互相觅食。记忆中的家乡生长着很多红棉树、凤凰树和相思树，这些树种属于高大的花卉乔木。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时节，硕大的红棉花开爬上枝头，几里开外都能感受到她带来的春天的信息。红棉花过后是凤凰花开，这是我见过最为奔放、最为热烈、最为无私的花卉了，远远看去就好像漫天红云，短短的一个月花期过去后留下丛丛浓密的树荫，庇护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到了夏天是相思花开的季节，这种高大的乔木却开着黄色的小花，像邻家的少女般羞羞答答地藏在丛丛树影之中，散发阵阵的花香，到了秋天会结出红褐色的相思子，小时候当好玩常检来送给同桌的女同学，多年年后从书本上读唐王国维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才知道古今均以此物寄托相思。

　　父亲那时从事水上运输工作，过着居无定所得生活，我大概是从一年级下半学期才开始入的学。学校十分简陋，没有什么更深的印象了，只记得学校旁有一棵高大婆娑的凤凰树，记得我入学时凤凰花开正旺，花开红满天，树下是一口古井，井栏长满着青苔，四周散落着厚厚树叶。说是学校实际上就只有一个一二年级的混合班，学生有的很大有的却很小，教室里错落着高低不一的桌椅，一个角落里堆着生石灰，教室外面是一大片空芜的农地，时值岭南的早春，门外农地里野草荒长。学校就一个女老师，矮小瘦弱，蓄着短发，戴一副金边眼镜，很慈祥，常常咳嗽，记忆中老师当时三十来岁这个样子。这就是我的学校了。

　　七、八岁的农村孩子近乎野性，老师教些什么学生学些什么已经无从记起了。四十多年过去了，淡忘的物事和人实在太多太多，小学课堂是个怎样的情景也已无法记忆了，但在我脑海里始终无法抹去的是教室角落里的那堆生石灰和某日老师在讲台上放着的那几扎铅笔！

　　学校是简陋，同学们没有什么去处，每每课间休息的时候，小小的教室里就变成了二十多个野孩子嬉戏取乐的战场。同学们通常在教室外的农地里检一些松散的沙壤土块作为互相攻击的武器，击打教室角落里的那堆生石灰，激起阵阵生石灰灰尘却使人呼吸艰难甚至窒息。此时，老师会从古井里打些水来泼一下，试图消散灰尘净化空气，可生石灰遇水后反应生成喷发出更刺鼻的二氧化碳气体。实在无奈的情形下，老师也曾无数次地举起教鞭，却从没见过在这些野孩子身上落下过。孩提时代的时光总是快乐的，这种近乎野蛮的嬉戏取乐的时光在毫无记忆中流逝着。

　　又到了凤凰花开的时节，老师的咳嗽却变得越来越厉害了，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时常常捂着胸口，眉毛紧锁着，人也变得越来越瘦小。记忆中大概是三月份的某日，老师早早来到教室里，简易的讲台上放着二十几个练习本和几扎铅笔，老师一如既往给我们上课，不同以往的是，老师上完课后分别给每个同学发了一个练习本和一支铅笔，然后对我们说，老师有其它任务，不能再教我们了，嘱咐我们要听新老师的话，好好学习，长大了做一个有用的人。这一次老师是流泪了，老师就这样走了，从红棉花开时节来到花开时节走，刚刚教了我一年时间。这是我人生中混沌初开的一年，人是如此的淡忘呵，此后，我多年一直没有老师的消息，也没有意识再去寻找什么打听什么，渐渐地成了孩提时代的一段记忆空白。

　　十多年后的１９７８年，我国恢复全国高考制度，终于使我这种似是而非却又挥之不去的思绪和回忆得以接续。当时我参加了一个高考复习班，班上我和老师的孩子有机缘相遇。闲聊中得知老师当年是得了肺结核病，这可是大病了，按国家规定得这种病就不能教小学生了，老师从那时起便失去了工作，从那时起再也未能走回自己热爱的教师岗位。老师家里有六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老师的丈夫是当地一位优秀的小学校长，当年被错划为右派。我见到老师时，老师已经是个老人了，精神却比当年似乎好了很多，老师记起了我的名字，记起了我家长的名字，还说我是如何的聪慧，一定会有出息，云云。

　　过去四十多年了，期间自己从小学到大学间间断断地接受教育许多年，惠于我的老师很多很多，然而教我仅一年小学启蒙老师却成了我记忆深处的顽疾，一种朦胧孩提时代残存下来的思绪始终挥之不去。我的老师和我的祖国一样经历了磨难经历了风雨的洗礼，我感概沧桑而顽强的人生。我知道我的小学老师是平庸的，人生过往淡漠似水流，没有像家乡的凤凰花开那样热烈、奔放、争奇斗艳，老师留下的是方寸的树荫，尽其所能庇护着方寸的土地。老师是卑微的，像野地里一棵小草，无人知道从哪里来，无人知道又到哪里去，一年一年如此往复着。

　　也许是老师那个练习本和那支铅笔的鼓励吧，哪怕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也能好好坚持学习，在荒唐的岁月里也没算辱没自己的人生。几十年过去了，尽管自己的一生也像老师那样的卑微和平庸，但扪心自问，至今我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勤奋好学之人，我爱我祖国，我珍惜我的人生，我仍然憧憬着我的未来，我感受着我做人中种种的失败，我也收获了成功的喜悦，回忆过往，也总算不辜负老师的期望吧。

　　我感谢老师的练习本和铅笔，这是我所收获过的最珍贵的礼物了，她无时不鞭策着我的人生，仿如成长道路上微弱的烛光，至今每每想起却为无以回报而感到羞愧。时下已到金秋十月，家乡野草该金黄了，在火红的红棉花和凤凰花远去的季节里，相思树的果实是否也已经坠落？我的小学老师，您如今是否还安在！儿时的玩伴们，此刻你们的感受又是如何？此时此刻，我想借用唐人“红豆生南国”的诗句，寄语在红棉树下的老师和孩提时代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