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耳语
时间:2012-10-11 18:22
来源:
作者:嘎玛丹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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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都会疼痛的。 格桑梅朵曾经问过我,花和草会疼的,你知道吗?她还说,小时候坐在草甸上看星星,很想和星星交谈,但星星不会说话,还是会疼。我知道,疼,于她不是形容,也不是语词。她幼年就觉得草会疼,星星会疼。 2008年的夏天,我在天山中部草原游
生命,都会疼痛的。
格桑梅朵曾经问过我,花和草会疼的,你知道吗?她还说,小时候坐在草甸上看星星,很想和星星交谈,但星星不会说话,还是会疼。我知道,疼,于她不是形容,也不是语词。她幼年就觉得草会疼,星星会疼。
2008年的夏天,我在天山中部草原游走时,不知道草木有疼痛感。坐在牧人宝热的越野车里,看到前方坡地上被无数车辙毁坏的草地,我只感觉到身体里,好像有荆棘在攒动。七月,草原青碧,繁花迷眼。花草被车胎挤进泥泞是否伤悲?我的人生从未对此设问。我知道动物有疼痛。草木也会疼痛的慈悲,是宗教的或是孩子的?土地,生长粮食;草原,生长牛羊。我知道牛羊会伤痛,粮食或花草的疼痛,我无法感知。我被纠缠于不在我认知范围里的疑惑,显然和我在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的游走无关。
但她说草会疼星星会疼,世间万物都会疼。
蒙古族人宝热,作为向导和越野车的车主,黎明时分,就把我从旅店的沉睡中叫了起来。宝热坐在沙发上,身后窗玻洇满一层厚厚的雾气。那些热气源自我的梦境,在夜间,就把世界朦胧了。宝热,山会疼痛么?宝热对我嘿嘿一笑,自然不懂我问话的用意。其实,关于草会疼星星会疼,我连自己都没有厘清:是在夜里梦见,还是后来格桑梅朵亲口说出?昨夜下了一场大雪。在高原,雪的飞落,从不和季节商量,来去如乡邻串门一样随便。积雪堆积在温根乌拉山巅,微熹的天光下,那些连绵的山峦马奶子般纯白。
宝热的切诺基,从乌鲁木齐二手车市场买得,没有号牌,停在坑洼泥泞的道路上,车身结满了冰凌。不知他从何处提来一桶热水,勉强将前档玻璃的冰层融化后,一脚大油,汽车便吼叫着冲向了黎明的道路。巴音布鲁克镇正在大兴土木,日夜兼程地复制着我们熟悉的城镇式样。雪山下面,新建了很多白色墙体的欧式房子,错落有序地排列在山腰,在草原上看见它们,有点不真实,画片样虚掩着一种倦意。
纳喇特山与艾尔温根乌拉山之间,就是茫远辽阔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纳喇特群山耸立在草甸远方,云雾从半山开始弥漫,笼罩着整个尤勒都斯山间盆地。因为看不到人类活动迹象,黎明时分的寂静茫崖在天地之间,如果熄灭引擎,临风站立,也只能在想象中,幻听眼睛看不到的云雾下方,开都河蜿蜒交错在草地上的呼吸。
我对宝热的雇佣,注定只是一次不能深入的旅行;或者说作为司机和车主,而不是牧人的宝热,无从满足我对土尔扈特游牧迁徙历史的好奇。宝热的祖辈们于1772年6月,从遥远的伏尔加河流域回到祖国一年之后,才被清廷安置在了这个面积2.3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原。宝热作为蒙古族古老部落的后裔,无需牢记部落编年,祖辈们艰难迁徙游牧的远年,挂在蒙古包里,只是一张成吉思汗的工笔画像。过去作为牧人,宝热整天逐马草原追赶牛羊。如今,越来越多的游人来到了草原,宝热的游牧角色得以转换,马匹变成了汽车,作为租赁司机兼向导,只需在旅游旺季运载更多的游客出入草原,鼓囊钱包,养家糊口。时间,在宝热或他之前,就开始指向了物质。我对东归英雄渥巴锡的仰望,只能依赖之前的阅读进行辨识。在我所知道的时间里,宝热的祖先可以追溯到成吉思汗的卫队部落,为元始祖驱赶林中百姓,建立蒙古帝国功勋卓著。明朝初年(公元1628年),他们离开新疆塔尔巴哈台故土,穿越哈萨克草原和乌拉尔河漫长的地理,游牧定居在了伏尔加河下游流域,并建立了土尔扈特汗国。随着沙皇俄国对该地区的占领,游牧地不断受到哥萨克移民侵蚀,加之不堪沙皇盘剥,常年被沙俄帝国雇佣征战流血黑海战场,部众人畜经年递减,土尔扈特、和硕特、辉特部三个部众共约17万人,于1771年1月在汗王渥巴锡带领下,举部东归,爬冰卧雪,越谷穿沼,冲破沙俄军队和哥萨克骑兵的重重堵截,历经艰辛,仅有不到6.6万人回到了伊犁河畔,实现了人类历史上人畜众多、旅程最远的一次大迁徙。
我们在浓雾里穿行。宝热全神关注地掌控着前行的方向。
巴音布鲁克系蒙古语,回语称珠尔都斯,均有“富饶的泉水”之意。此时,那些泉眼和草地掩藏在了浓雾里。这个天山南麓水草最为丰美的大草原,早在2600年前,就翻飞过姑师人的马蹄;清廷安置土尔扈特部落之前,卫拉特蒙古辉特部曾在此游牧,乾隆年间,辉特汗阿睦尔撒纳叛乱失败后,辉特部便离开了这片辽阔的牧场。
瞅着草叶在黄泥飞溅的车后一路倒伏,浓密的雾瞬间就混淆了我的视听,我对花草短暂地怜惜,远不及对舒适的贪图。汽车驶到道路尽头的时候,路边竖立着一块“汽车禁入”的标牌。宝热曾经问过我,是步行还是继续。我无言。很多时候的无言,等同于暧昧,就是默许。看不见远近的泥泞道路,让我突然心痛脚上的布鞋。于是,汽车摇摆着开进了已被碾压得坑洼不平的草地。我知道我的脚,感受不到草原的疼痛,就像我的行走,永远走不到太阳前面去。
汽车直接开到了巴西里克山顶。晴朗时,这里可以俯瞰广阔的大地。寒冷湿雾瞬间将我围困,眼睛走不到远处。我知道迷雾下面就是开都河,在茂密青绿的草地上弯曲,还有一些白色大鸟飞落其间。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景象,浓雾把我困厄在寸草不生的狭窄空间,坐在石头上和石头样的亘古寒凉。当世界把一切隐藏,我的内心也变得异常荒芜。隐蔽的物象,一次次把我们引向奢望,穷极一生地想看清。行走或寻找,不就是试图看清事物的后背,抵达或接近我们坐在闹市的窗口。看清,又能怎样呢?大地上的一切,均已各自的方式理解并表达着世界。而霾雾的表达,属于什么形态的阴谋,只得交由太阳揭幕。宝热把自己关在车厢呼呼大睡,他的鼾声绑架了我的耐性。徘徊在光秃秃的山顶,我的目光无岸可依。
在高原行走,强烈的温差一直是我的天敌。寒冷,一次次冻僵了我的坚持,又一次次让我走空了世界的真相。我总是秋毫在自己的画框里,虚构世界。
事实上,我在距离开都河最近的山顶,既没有看到景象迷人的九曲十八弯,也没有看到湖沼密布的天鹅湖。置身潮湿的浓雾,我的四肢渐渐僵硬,等待太阳的信心几近丧失。我准备离开,一只白天鹅的鸣叫,突然从迷雾深处清脆的响起。在寂静无声的开都河流域,我听到的这个声音看不清来处,也看不到天鹅的翅膀和引颈的事实。但这个声音拯救了我的联想,有如上帝的耳语,向我证实了一种存在。我明确感受到声音的美妙,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暂时丧失了意义。世间万物,没有看到并不等于不在;没有看清,也不等于没有真理。真理就在某处,等待找寻,并被证实。
我没有等到太阳把我照耀,浓雾迟迟不愿散去。直到我的失望和我一起,重新坐回宝热的车椅。开都河弯曲的水流,天鹅湖畔那些白色的大鸟,沼泽里妖艳怒放的火龙花,依然谜一样留在了心底。
我的目光,可能灼痛巴音布鲁克的宁静,它用迷雾遮蔽了我的双眼。我的双脚,已经蹂躏过草原,死在如我一般脚下的花草,会不会成为堆积的伤口,挂满远山?
格桑梅朵说:星星会疼,草木会疼,不是简单的语词和形容,痛在深处,疼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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