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读到生出倦意,抬起头来习惯地看看窗外。这一看,记忆的某个角落里突然跳出一大片灿烂鲜亮的菊花来。面容可亲的菊花在远道而来的金风里浪漫多情地摇曳,我的心里便是一大片冶艳的柔情蜜意。这才想起,已有多年不养菊花了。
我的养花经历,是从养菊花开始的。
这一刻,当菊花的姿容色相蓦然跳到我的意识前台的时候,我的内心自然而然地就和十余年前的过往欣然相接。
那时,我寄居在别人家里。
因为是临时寄居,住处,不用说是异常的逼仄,只能供我们一家三口容身。那时我常想,我们的基本处境几似于蜗牛或者寄居蟹,但若细究起来,却远不如蜗牛但略胜于寄居蟹。仅能供我们容身的居处毫无疑问是别人的,因而,虽然存身其中却无亲切感可言。那时,收入很低,低到失望,失望到心生怨艾,自怨自艾到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再想买房子——料定这一辈子都要租借别人的房子了,对房子的失望实在太重,不再奢望,就把最深重的心灵疼痛深深隐藏起来,并以更加高涨的生活热情来将其忘却。
因为毕竟是临时租借别人的房子,居处断然无法变得更加宽绰一些,而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了。
真切而严酷的生活现实逼迫着我必须考虑为自己创造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
但在我们得到这个家之前,我们必须寄居,当然我们不是像寄居蟹那样巧取豪夺,而是按时给人付钱。因而,就这样,钱和栖身之所之间从一方面说目的完全一致,从另一方面说目的又完全冲突:暂时无房居住必须租房也必须给人交付房费,这是天经地义的;从另一方面说,因为无房居住所以必须购房并且必须尽可能地多攒钱,我们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客观上说,我们随时都有搬离现在居处而另谋他所的可能,因而,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的境况远不如蜗牛,蜗牛的居所虽然仅仅容身,虽然时时背负在身显得极为辛苦,但毕竟是自己的;虽然背着自己的家到处流浪,辛苦却不痛苦。寄居蟹的的居室当然是来路不正的不义之财,虽然寄居蟹巧妙地利用了自然法则,虽然大凡凭靠本能遵循自然法则的一类的一切行为后果大都不会被追究民事责任和刑事责任,但是,寄居蟹居有定处却胜之不武,从道义上说,我无房居住的现实状况是远比寄居蟹光彩的,不羡慕它们甚至乜斜、鄙夷像寄居蟹一样的人也是理直气壮的。虽然寄居蟹们顺应天道的事实本也无可厚非,但是它们不劳而获的劣迹总让人无法首肯更不可恭维;尽管它们通过巧取豪夺得到了家,但是,我总瞧不起寄居蟹和寄居蟹一样的一些人的趁人之危和巧取豪夺,相比之下,我居无定所还可以内心安宁。由于种种原因,我已把自己和家人未来的生活完全托付给城市也把我们未来的人生锁定在城市,因而,促狭窘迫的居住环境和状况是我自己造成的,怨不得别人,也无人可怨。
即便这样居无定所,即便连续多年未曾安居,但是必须乐业,乐业是解决人生诸多难题和解除诸多人生困境的基本保障。非但居无定所仍能敬业乐业,那时我还能苦中作乐,而我苦中作乐的主要方式就是养花。
起初,我曾想如别人一样创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百花园”或者“百草园”甚至搞一个颇有品位的“盆景园”,只是,这个无比美好的愿望终因我的居无定所而像一只无枝可栖的鸟儿一样无可奈何地一直在天上飞着,久久不能着地,其中的憾恨也就不待言说。不过,我并未因此善罢甘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养花,并且只养菊花,原因是菊花耐活好养,关键的是,一旦养成,在肃杀时节还能观赏怒放的菊,也不啻是人生之一大乐趣。
其实,在我意识的深处,我养菊花的不好道明的理由是菊花无需太大的盆也无需太多的盆土,占地很小,放置在楼道边沿紧贴护栏,不太引人注意,也不影响人的行走主要是不影响房东的行走。甚至,可以将它们放在所居房间的窗台上儿无碍于别人。即便放在不应该放的地方,即便个别时候对别人的行走或工作构成扰攘和阻障,还都可以迅捷地将它们暂时移至室内而不招致另眼和微词。
菊花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平安地成长。不过,我养的几盆菊花总显得很含蓄很低调,有时候,当我看见它们贴墙而立的样子时,我会想到随我到处借居的妻与子:必须时刻小心,不能弄出大的响动来,也不要挡别人的道。尽管房东并没有刻意要求我们凡事都要谨小慎微,但谨小慎微好像是寄居者们普遍的心态和行为、活动的首款准则并且是自觉执行的准则,不少言寡语,不侧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路,不遮遮掩掩地做人做事也就由不得自己,过这样的生活,我的心是很痛的,不曾想一痛就是多年。
也许是受到我长期的精心照管,也许是那些在我看来永远都保持沉默的生命也想为我跋前踬后的处境和良苦用心送上一些犒劳和安慰,那些菊花连续多年都花盛色艳,颇招来一些慕名而来的同道中人的美誉。有一年,一位既爱华又深谙养花之道的友人,到我的临时居所来跟我交流。他看了我养的菊花以后,忽然提出了一个令我应变不及的奇怪的问题。
“咦,你的菊花秧苗怎么长得这么高?”
说着,仿佛虔诚的信徒朝圣一样,他竟煞有介事地绕着一株花事正盛的菊秧弓着腰转起圈来。当他发现那株菊花无论是打腋芽还是控水分,或者杀虫诸方面技术性、细节性的工作都做得并无大的纰漏的时候,站起身,百思不得其解地用两个指头夹着比我的下巴更尖细的下巴皱起了眉头,看上去,他的想象力正在跟眼前难解的问题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便回答。
但我是知道问题的标准答案的。
我对他不得不暗暗佩服,他真的发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别人养的菊花植株矮小,茎粗叶大,花形硕大,每朵花仿佛都向外喷吐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旺盛之气,显得雍容华贵,气定神闲,也不乏自得与浪漫。我养的菊花植株高挑如修长的白杨,连花朵也比别人的略小,唯独色泽和清香与别人的难分伯仲可竞高低。高挑的植株要么倾斜,要么弯曲,不免给人饱经忧患、身怀微恙、瘦骨嶙峋的病态感觉,虽说算不上残废,但完全算得上先天发育不良后天营养不足。
“怪啊,你养的菊花怎么都长得像你!”这是他反复观察菊花之后得出的又一个结论,我暗暗吃惊:他的发现已经近乎圣贤的慧眼所见了。
他说得一点不假,由于生活的艰辛,我那时的身材的确是干瘦高挑的。
我就以自嘲的口吻答曰:“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挨过饿,谈不上营养和发育,能活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我养的菊花像我,也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啊!”
我很快发现我的调侃很不成功。我发现我身材的干瘦高挑和菊花植株的纤弱高挑之间并没有严密的逻辑对应关系。幸好友人知道我在和他调侃,不再深究,也不再多言,仿佛察觉到刚才的话不甚妥当,仿佛恰逢其时地想到“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一般对我的菊花美言一番之后,自去。
接下来,我的心里就像正在发酵的面团一样开始鼓胀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哀来。其实,友人说得何尝没有道理?他应该是无意而言中了一个令我一直回避的事实,说得严重一些是我的心灵之伤。
事情的原委与脉络是显而易见的。
人已经是这样的寄居存身,忧患在心,所养的菊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这些可爱又可怜的生灵,它们和我一样存身于极其有限的空间之中,万物生长靠太阳,它们需要的光照和通风都是忙里偷闲、小心翼翼地得来的,自然比不得广阔庭院和宽敞屋顶上的那些花卉中的幸运儿。我的行止谨小慎微,我的言谈闪烁其词,我的眼睛察言观色,我的心灵感觉敏锐简直超过藏在地洞里的蚂蚁,我的神经二十四小时都不会放心休息。如我一样,菊花在这样的境遇中尚能长成,开花,实在很不错了!再说,我养菊花当初的愿望并不在于以一个善养花者自居,而是想在借居之地,以自己很脆弱的生命把更加脆弱的生命养活,并让它们开出花来!我就暗暗嘲笑起朋友的眼拙,他居然没有看出这一点来。后又一想,也许根本就是他的心拙而没有想到这一点!这样一来我又暗自庆幸:幸亏友人的眼拙心也拙,不然,如果他眼慧心也慧,再情不自已地把真相说出来,我想我的窘况定然是难以言表了。由此看来,对自己的心灵阴影和隐痛来说,常遇眼拙、心拙的人未必是坏事。
搬进新家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即便一直把自己看做一只渺小的蜗牛,但是由于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也感到自己无比可爱也无比伟大,比起寄居蟹居住的“窃来之室”,自己的新家是何等的光明正大,自己又是多么的自豪荣光!
我却没有遗弃那些自惭形秽的菊花,我很恭敬地把它们搬进新家。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宽大的阳台,还有安装了花架的宽敞的窗台。一年以后,我构想多年的“百草园”和“百花园”初具规模。三年以后,我的“盆景园”也有模有样。再后来,养花的兴趣越加浓厚,尽管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再大再宽敞也觉得不够用,只好去粗取精,去劣存优。久而久之,养护多年的草本花卉之类差不多全被“精简”了,留下的是木本和藤本的盆景作品。
大概是越来越近的秋天提醒了我,才蓦然想起曾经和我同甘共苦、患难与共的菊花,我才发现,我的居住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宽绰了,敞亮了,心理环境也随之宽松了,舒展了,所养的盆栽蔚然成景,却取缔了菊花,并且是多年不植此物,至今,我竟把它们忘了。那么,今天,我该不该把它们找回来呢?
快到菊花开放的季节了,养菊的人,应该怀着激动的心情期盼着金秋时节必不可少的姹紫嫣红的灿然胜景。我,要不要再养菊花,我的生活中还有没有和菊花紧密关联的东西,并把值得我把它们找回来呢?似乎不好回答,只好暂时不答。不过,再过一些日子,抽空到养菊的人家去看看久违的菊花,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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